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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东肉联厂的黑板报在西月的风里泛着潮意。任晓雅用粉笔勾着“批林批孔”的报头，听见李伟的胶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声响。他腋下夹着本《毛泽东选集》，扉页露出半截红色塑料绳——和她锁在木箱里的碎花手帕上的绳结一个织法，只是少了绣在帕角的那个“浩”字。
“晓雅，食堂今天有红烧肉。”李伟把搪瓷缸放在黑板报架上，缸沿的缺口像极了王浩以前在车间用的那只。任晓雅的粉笔尖断在“孔”字的竖弯钩上，白灰簌簌落在她蓝布围裙上，让她想起王浩走时，帆布包里掉出的上海奶糖纸，也是这样沾着细小的糖霜。
“李干事自己去吃吧。”她蹲下身捡粉笔头，辫子垂下来遮住眼睛。李伟的影子覆在她背上，和七年前那个午后重叠——王浩也是这样挡住阳光，在她作业本上画小猪，嘴里哼着“任晓雅，肉联厂的厂花”。现在这影子却带着股皂角清香，是李伟他娘自己熬的那种，不像王浩总抹廉价的雪花膏。
“我妈让我给你带了块腊肉。”李伟从帆布包里掏出油纸包，腊肉油透过纸页洇出暗黄的花，像极了任晓雅藏在箱底的情书，信纸被眼泪浸出的斑痕。任晓雅接过腊肉时，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任秀莲给她缝补工装时的手法。锅炉房的汽笛突然响起，惊飞了停在黑板报上的麻雀，也惊得她手一抖，腊肉掉在地上。
“对不起。”李伟慌忙去捡，手指擦过她的手背。那触感干燥而温暖，不像王浩的手总是带着车间的油腻。任晓雅猛地缩回手，撞在黑板报架上，粉笔盒里的彩色粉笔滚了一地，红的绿的蓝的，像极了王浩送她的那盒蜡笔，被她扔进抽屉后再没动过。
“晓雅，”李伟的声音软下来，“你是不是还在想……”他没说下去，只是捡起一支红色粉笔，在她刚才没勾完的报头上画了朵向日葵。花盘的圆圈画得很圆，像极了王浩用瓶盖印出来的形状，只是笔触更稳，没有那种毛躁的飞白。任晓雅看着那朵花，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不是因为王浩，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连画花都这么认真。
傍晚收工时，雨突然下起来。任晓雅躲在宣传科的屋檐下，看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无数小坑。李伟撑着油纸伞跑来，伞骨上缠着红布条，是他昨天帮老乡修伞时顺手系的。“我送你回宿舍。”他把伞往她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淋得透湿，衬衫贴在背上，显出挺首的脊梁，不像王浩总爱歪着脖子。
伞下的空间很小，任晓雅能闻到李伟头发上的煤烟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路过冻库时，她看见母亲任秀莲的身影在铁门后晃动，白大褂袖口的红绳若隐若现——那是从她箱底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的铜质证章。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和李伟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隔绝了冻库方向的视线，也隔绝了某些挥之不去的记忆。
“李伟，”她突然停下脚步，“你后颈的红痕……”话没说完就被雷声打断。李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里有道淡淡的红印，像极了她手腕上曾被王浩抓出的痕迹。“前几天帮张师傅搬冻肉时蹭的，”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没事。”
任晓雅看着他的笑，突然想起王浩咧嘴时露出的虎牙，带着点痞气。而李伟的笑很温和，像春天的阳光，能把心里的湿冷都晒暖。她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溅在脸上的雨水，手帕是粗棉布的，带着皂角香，不像王浩的手帕总是有股烟味。
“晓雅，”李伟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他顿了顿，油纸伞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我妈说，过日子就像腌腊肉，总要把过去的咸腥腌透了，才能长出新的滋味。”任晓雅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觉得这句话不像出自一个青年干部之口，倒像某个深谙世事的老人。
回到宿舍时，雨下得更大了。任晓雅从枕头下摸出钥匙，打开床底的木箱。里面整齐地叠着王浩的信，最上面放着那块碎花手帕，“浩”字的绣线己经被摸得发白。她指尖划过信纸，上面的甜言蜜语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空洞，就像王浩临走时拍着胸脯说的“等我回来娶你”，最后只留下地址不详的退信。
窗外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任晓雅看见木箱角落躺着张照片。那是去年春天在厂门口拍的，王浩搂着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是刚出栏的猪群。她拿起照片，指尖触到王浩手腕上的金表——那是他用副厂长侄儿的身份搞到的走私货，现在想来，那金光闪闪的表链，和他骨子里的浮夸一样刺眼。
雷声再次响起，任晓雅猛地合上木箱，把钥匙塞进枕头深处。她走到窗边，看见李伟的身影还在宿舍楼外徘徊，油纸伞在雨幕中像朵固执的花。想起他刚才说的“腌腊肉”，想起他袖口细密的补丁，想起他后颈那道诚实的红痕，她突然觉得，或许母亲说得对，有些人就像腊肉，需要时间来证明滋味，而有些人，不过是过眼云烟，闻着香，吃起来却全是渣。
她推开窗户，雨水扑面而来。“李伟，”她的声音被雨声放大，“上来喝杯热水吧。”楼下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快步走进楼道。任晓雅靠在窗边，听见楼梯间传来熟悉的胶鞋声，比王浩的皮鞋声更沉稳，更踏实。
木箱在床底投下黑暗的影子，任晓雅知道里面锁着的不只是信件和手帕，还有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幻想与心碎。但现在，当李伟的脚步声停在她门口时，她第一次觉得，那些被锁起来的“纪念”，或许真的可以随着时间慢慢遗忘，而眼前这个愿意在雨中等她的男人，才是值得她打开心门去接纳的“新生”。
只是当她打开门，看见李伟手里捧着的搪瓷缸时，心还是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那缸沿的缺口，和王浩的一模一样。但这一次，她没有躲开，而是接过搪瓷缸，让温暖的水汽氤氲了双眼。也许遗忘从来不是彻底的删除，而是在某个雨夜，当你看着新人的笑脸时，旧人的影子虽仍在心底某个角落，但己不再能掀起狂风暴雨，只剩下淡淡的，如同雨水打湿书页般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