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结在办公楼的梧桐叶上,任秀莲踩着碎叶走上三楼时,看见厂长办公室的灯像块浸在墨水里的姜片。她在楼梯拐角停住脚步,从帆布包里摸出小镜子——镜面蒙着灰,映出右眼皮上跳动的青筋,和三小时前在屠宰车间发现病猪时一个模样。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玻璃碰撞的声响。任秀莲屏住呼吸凑近,听见赵国梁的声音混着二锅头的辣气:"......王浩的事,秀莲盯得紧,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她推开门时,正看见厂长往茶杯里倒酒,酒瓶上的红标签在台灯下晃得人眼晕。
"秀莲来了。"赵国梁放下酒瓶,黑框眼镜滑到鼻尖,"刚跟供销科谈完凯里的采购......"任秀莲没接话,径首走到办公桌前,将一叠文件摔在账本上——最上面是张油印的匿名举报信,"王浩贪污采购款"的标题被红笔圈得刺眼。
赵国梁的手指停在酒杯边缘,任秀莲看见他手背上新增的淤青——今早她在锅炉房看见王浩攥着晓雅的手腕,正是这个位置。"又是匿名信?"厂长的声音带着疲惫,"上个月不是查过了吗,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任秀莲翻开下面的保卫科账本,王浩用猪肉换走私表的记录被红笔勾出波浪线,"那他脖子上的金项链怎么解释?保卫科账本上写着,去年抄没的黄金项链共两条,现在只剩一条在库里!"她的指甲戳着账本,油墨沾在指尖,像抹不开的血渍。
窗外的月亮突然被乌云遮住,台灯的光猛地暗了暗。赵国梁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在胖大海之间蜿蜒,像极了屠宰车间的血槽。"富贵那边......"他叹了口气,"王浩毕竟是他亲侄儿,你这举报信要是交上去......"
"交上去才好!"任秀莲抓起举报信,信纸边缘还带着她伪造时留下的齿痕,"让革委会查查,副厂长侄儿的金项链到底哪来的!顺便查查,三车间上个月丢的二十斤肉,是不是进了他的裤兜!"她想起晓雅后颈的吻痕,想起王浩在知青点吹嘘的"任主任女儿早晚是我老婆",声音陡然拔高。
赵国梁猛地站起身,酒洒在账本上,晕开透明的渍:"秀莲!你想把肉联厂搅个天翻地覆吗?"任秀莲看着他涨红的脸,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晓雅的胎发,用红绳系着,"厂长,这是晓雅的胎发,她出生那天,您说会把她当亲女儿疼。"
台灯的光映着红绳上的结,赵国梁的目光软了软,却又硬起心肠:"正因为当亲女儿疼,才不能把事情做绝。王富贵跟着我十几年,要是动了他侄儿,他能把厂部掀了!"任秀莲看着他袖口的补丁——那是她前天连夜缝的,针脚还歪歪扭扭,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掀厂部?"她把胎发包放在举报信上,"等王浩把晓雅肚子搞大,闹到革委会去,别说厂部,您这顶乌纱帽还保得住吗?"她想起今早晓雅躲在煤堆后,天蓝色衬衫上的焦洞像只嘲讽的眼,"上个月您跟我说'再想想办法',现在办法就在这儿——把王浩调去凯里,越远越好!"
赵国梁盯着胎发包,又看看举报信上的红笔字,突然抓起酒瓶猛灌一口:"凯里那地方蛇虫鼠蚁多,王富贵不会同意的!"任秀莲从帆布包里抽出第二封举报信,信封上盖着"县革委会信访办"的红章:"这是我托人从县里带回来的,说有人举报肉联厂领导包庇亲属。厂长,您说革委会要是下来查......"
"够了!"赵国梁的拳头砸在桌上,胖大海从茶杯里蹦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任秀莲看着他颤抖的手,想起二十年前在纺织厂,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等我提干就离婚"。她放缓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调令,明天就发,理由是'凯里采购需要年轻人'。"
窗外的乌云散开了,月光照在办公桌上,把胎发包映得半透明。赵国梁看着任秀莲决绝的眼神,突然想起她在屠宰车间训斥工人时的模样,那股子狠劲像极了 sharpen 的杀猪刀。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印泥:"下不为例。"
任秀莲看着他在调令上盖章,红泥沾在指尖,像极了屠宰车间给合格猪肉盖的章。她想起晓雅手腕上的上海表,想起王浩脖子上的金项链,突然从口袋里摸出第三封信——用晓雅的笔迹写的,"揭发王浩同志思想作风问题"。
"厂长,"她把信放在调令上,"这是晓雅的揭发信,一起存档吧。"赵国梁抬眼看她,任秀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右眼皮还在微微跳动。他知道,这个女人为了女儿,什么都做得出来。
"秀莲,"赵国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以后别再弄这些......" "弄这些?"任秀莲打断他,拿起调令,油墨在灯下闪着光,"我只是在保卫厂纪。"她想起王浩在锅炉房说的"亲密试探",想起晓雅后颈那片洗不净的吻痕,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厂区门口时,任秀莲看见王富贵的二八杠停在暗处,车后座绑着的酒坛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握紧了调令,纸张边缘硌着掌心的老茧——那是年轻时在纺织厂握梭子留下的,如今却用来攥紧权力的筹码。
夜风带来锅炉房的焦糊味,任秀莲抬头看了看厂长办公室的灯,它还亮着,像一只不眠的眼睛,注视着肉联厂的每一个角落,也注视着她用女儿的眼泪和自己的狠绝换来的这纸调令。她深吸一口气,踩着满地碎叶往家属院走,帆布胶鞋在青石板上敲出坚定的声响,一下下,像在为即将被调离的王浩,敲响送行的丧钟。
回到家时,晓雅的房门紧闭着。任秀莲把调令塞进灶膛,看着"王浩"二字在火苗里蜷成灰,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哭声。她靠在门上,听着女儿低低的抽噎,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哭,喂赵国梁妻子的那碗打胎药。
"妈......"晓雅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绝望的沙哑,"王浩哥他......"任秀莲闭上眼,右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知道,这纸调令只是开始,王富贵的报复、晓雅的怨恨、赵国梁的摇摆,都像潜伏在肉联厂地下的暗流,随时可能喷涌而出。
但她别无选择。为了女儿,她必须成为那把最锋利的杀猪刀,斩断所有孽缘,哪怕这把刀最终会割伤自己。任秀莲摸了摸口袋里的胎发包,红绳硌着皮肤,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权力交换的筹码己经抛出,接下来,只看这场用亲情和权谋赌上的局,谁会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