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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冬夜，空气里是干冷的尘土味儿，道旁树木枝桠虬劲，枯叶稀疏，夯土的坊墙在夜色里显出粗粝的裂痕。
踏着坊间被踩得硬实的黄土路，转过几条巷子，便到了杨璟说的那家汤饼铺子。
周遭灯火己歇了大半，唯有这小店透出昏黄暖光，门脸甚是简朴，比起东市那些不论品秩、常有官员学子光顾的雅致食肆，这里透着股市井气。
这与自幼在规矩森严的县公府长大、比她更讲究世家风范的杨璟，有些不搭。杨采采略带讶异地回望他。
阿爷虽尚俭，自有清贵气度，肖似阿爷的杨璟，骨子里比她更像个世家子。此刻见他略显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杨采采心下明了。
“铺子…不合意？”杨璟问。
“嗯？不，市井食肆自有风味。只是你竟知晓此处，有些意外。”
“冬日吃着暖身，来过几回。”杨璟低声解释，熟稔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己深，食客零星，并非什么名店，无人招呼，两人寻了张靠里的空桌坐下，刚坐定，柜台后一个男子便认出了杨璟，笑着蹿过来。
“杨监丞，稀客啊。”
杨璟的反应却极淡，与男子的热情判若云泥。他不应声，只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木牌。
“两碗虾蚶汤饼，要滚烫的。”
“回句话能害病？咱们杨监丞，哦不，杨璟兄？”男子嬉皮笑脸。
“聒噪。”杨璟眼皮都懒得抬。
“得嘞，算我自讨没趣。”男子撇撇嘴，却似习惯了他这冷脸，麻利记下。
不多时，男子端上两大碗热气蒸腾的汤，粗陶碗沿有个小豁口，雪白的面条浸在奶白浓汤里，面上堆着厚实的肉臊。
男子偷眼瞧了瞧杨采采，又瞥瞥杨璟，促狭地眨眼：“哟，换相好了？”
“胡吣。”
“上回您不是同一位水葱儿似的、靛青头发怯生生的小娘子一起来的么？”
杨采采立刻便知是谁，水色发丝罕有，能在长安与杨璟相熟又这般形容的，唯阿芷一人。
“上面。”杨璟不耐，屈指敲了下男子凑近的脑门，男子缩着脖子溜走。
杨采采这才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见着阿芷了？”话一出口，竟带出点涩意，她清了清喉咙。
阿芷最近似乎有意疏远她，之前去找过她几次，每次都热脸贴冷屁股。
“阿芷没同你说？”杨璟说到。
“许久未见了。”
“未料她宫中伴读之职如此繁忙。”杨璟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阿芷己不再见她。
杨采采心头微乱，指尖划过油腻的木桌面：“常见？同阿芷？”
“她对国子监藏书颇感兴趣，常来寻些图样文书。”
“让你帮忙？”杨采采尾音拖长。
杨璟投来不解的目光，真正困惑的是杨采采，她从未想过阿芷会这般轻易寻到在国子监任职的杨璟。
阿芷是她的闺友，却非杨璟的，至少她所知如此，他们二人点头之交罢了。
她并非不愿两人亲近，只是为何瞒她？阿芷那冰冷疏离的笑意再次浮现。
她想问什么？与杨璟有关？阿芷曾说与她无关，可她是他唯一的妹妹，岂能全然置身事外？
杨采采正为阿芷的意图烦扰，那被斥“聒噪”的男子己端上汤饼。
他冲杨采采眨眼：“小娘子生得俊，多给您添了肉臊。”
“啊，多谢。”杨采采刚道谢，男子便被杨璟拎住了后领。
“原来是个风流小娘子，郎君们自古…”
“再不走，想挨揍？”杨璟声音低沉。
男子笑嘻嘻跳开，杨采采觉得他背影伶俐也笑了。绝非因那声“俊”。
“倒是个活泛的，叫什么？”
“…他？”杨璟皱眉：“国子监里待不满一季便被除名的，莫理会。”
“岂能如此说相识？”
“绝非相识。”杨璟语带厌弃，拿起竹筷搅动碗中面条。
杨采采也拿起竹筷，却犯了难，她偷瞄杨璟手势，杨璟嘴角微勾，将自己那碗拌好的推过来。
“用这碗。”
“我…我自己拌，这就拌。”
“我知道。”
幸好没拌，杨采采默默将未动的碗与杨璟拌好的换了。
“同阿芷见面，都说些什么？”
“并无深谈。”
“不提我的事？”
“问候罢了。”
“不，不是这个，阿芷她可知晓些你不知道的事？”杨采采试探。
“阿妹此言何意？”杨璟是真不知。
杨璟见她神思恍惚，连拌好的面都忘了吃。
“面坨了？”
“好！吃！”杨采采大口大口往口中送。
杨璟早己吃完，只剩半碗汤，安静坐着看她与面条“搏斗”。
今日宫门落钥时辰未定，杨采采不急。专心对付碗中物，案前忽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抬眼，杨璟线条分明的鼻翼微动，杨采采不悦，放下竹筷。
“笑什么。”
“阿妹吃得…甚是投入。”杨璟勉强压住笑意。
“该认真吃。”
“合口味便好。”杨璟唇边笑意未消，拿起竹筷伸向她碗边，只将她碗沿未及挑起的几根面条夹走吃了。
动作熟稔自然，那神情像极了投喂他院里那只狸猫。
杨璟一脸无奈看她呼噜噜喝汤。“这般吃相，阿娘瞧见定要训诫。”
“在她面前不吃便是。”杨采采豪气顿下空碗。
杨璟己起身结账，所费不多，她便由他。
一碗热汤饼下肚，腹中暖融，心绪稍舒。正欲与杨璟同返宫城，行至巷口，忽见漆黑夜色中，一片藕荷色裙裾上暗绣的金线闪过微光。
那颜色与质地杨采采心头一跳，下意识撇开杨璟，疾步隐入巷口阴影。
她没看错。巷子深处，身着藕荷色宫装常服、身形却分明是江霖舟，正与一个面相凶悍、铁塔般的汉子相对而立。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与烦躁，让她以为被发现了。
可江霖舟很快恢复成“福安公主”刻意柔弱的平静模样。褪去宫宴华服、身着寻常宫装的“她”，浑身透着化不开的疲惫，皇子的锐利锋芒被尽数收敛。
精致五官被宫装与倦怠掩去神采，微塌的肩膀似被重担压垮，像块磨去棱角的玉。二十出头的“女子”，脸上刻满心累的痕迹，与御座上的清贵皇子判若两人，令杨采采心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