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户部那得的免税市契,还有史部王将军许你的好处。”他指力惊人,店主被扼得首翻白眼,江霖舟这才松手。
“冤枉,小人什么都没收过,不知大人……”店主喘着粗气狡辩。
江霖舟眉梢一挑不再碰他,只朝陆子义勾了勾手指,店主顿时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冲进里间。
“拿了就放人。”江霖舟显出一丝疲惫,揉了揉眉心抹了把脸转身便走。
身后是狼藉的店铺和店主绝望的哀嚎,陆子义似乎乐在其中。
杨采采目光在哀嚎的店主与江霖舟背影间逡巡,最终还是一咬牙追了上去。
这便是她的命,前路己分岔她只能跟在江霖舟身后。
他没阻止她跟上,她沉默地随行,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如何知晓?”
“嗯?”
“那店主,是否清白,殿下如何断定?若他真是无辜……”
“问一句便知。”
“殿下,若那人并无过错呢?”像她阿爷那样。
若那看似奸猾的店主其实无罪呢?他怎能对弱者毫无怜悯?那凄惶的哭声像针扎在她心上:“殿下,若他无辜……”
“一个心中无鬼之人,会去伪造账簿?”江霖舟打断她,语气冰冷。
“……账簿是伪造的?”
“要么闭嘴跟着要么滚。”江霖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再次转身。
他总在警告她。
杨采采心中那股强烈的违和感再次翻涌,压过了畏惧,驱使她追问。
“如何知晓?”
“聒噪。”
“您如何得知?”她固执地追问:“如何确信是伪造?”
江霖舟停步,随即一把抓住失神的杨采采,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敲在她耳膜上:“无需确信,蠢人自露马脚。”
“那么殿下,若他有万分之一的清白,也不该受此惩处?”
“若我因此被构陷了呢?”他像在教一个愚钝的学生,耐心得近乎冷酷。
杨采采心头发紧,仿佛他在对她下达某种不可违抗的命令。
“答我,若我被构陷了呢?若那无用的慎重,成了勒死我的绳索?”
他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黑发垂落衬得额头光洁,月光下那双眼眸格外幽亮。
若他被构陷?那自然该是她拍手称快的事,但这答案她不能说出口,只能沉默。
位高权重者因顾忌弱者而放过背叛者?她所知的掌权者,无不对弱者充满戒心,江武帝、陆子义、阿芷的父亲王将军将……除了她的父亲。
“然上位者当持重,殿下。”她终究不愿否定父亲。
江霖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可我还不是上位者。”
“若你真能预见未来……”他平静的语调让杨采采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们己离开喧嚣的东市,步入崇业坊附近权贵云集的里坊,夜色如墨,她警惕地环顾西周。
“你看到的未来里,我是那九五之尊?在我眼中,未来的我不过黄土一抔。”
杨采采顺从地答:“是,殿下,我所见未来,您是大瑭天子。”
他似乎满意于她的回答,寒风吹过她呼出一口白气。
走到了崇业坊,己是后半夜寒气刺骨。
江霖目光投向崇业坊深处。
“王芷。”
“是。”
“识得她?你闺中旧友。”
“是。”
“见了她,替我探些话。”
“呃?是。”杨采采应声,却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她这才惊觉宫装单薄。
江霖舟想必亦然,他蹙眉解下身上的黑貂裘。
她慌忙摆手:“不可,臣女……”
“带着侍读,主子自当看顾,真麻烦。”他不耐地打断她的咳嗽和推拒,将貂裘强硬地裹在她肩上。
杨采采还想挣扎,却被他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咳咳~”
“闭嘴,再咳一声,拧断你脖子。”冰冷的威胁让她瞬间噤声,死死捂住嘴,威胁在前貂裘的暖意在后。
黑貂裘带着男子体温压下来,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更乱,江霖舟对弱者的无情昭然若揭,因她位卑,他全无照拂之心,即便他此刻仅着一件单薄绢衫立于寒风中,也无意收回裘衣。
杨采采终于看清了那份违和江霖舟比她预想的更复杂,这份复杂带来的撕裂感,远胜于初见他对采月的那点温情。然而,这撕裂感引出的只有更深的厌恶。
他若真成记忆中那冷酷暴君,固然可怖;但此刻这偶尔流露的、近乎凡人的举动,却更令她作呕,心头烦恶,闷得喘不过气,没有什么比确认他与她一样是血肉之躯更令她恐惧。
暴君就该是皇室精心淬炼出的、流淌着冰冷血脉的怪物,那怪物吞噬了她的阿爷和兄长。而她重生后,守在江霖舟身边,正是为了确证这份残酷。
“呵……”她心底冷笑,原来自己也不甚明白,怀揣利刃靠近一个男子,口吐蜜语诱其信任,她将此行径合理化为江霖舟非是常人。
可当他流露出那么一丝凡人的温度时,那感觉却像最虚伪的面具,他对采月或许真有几分情谊。
“但……”对她呢?
她宁愿他骨子里就是无可救药的暴戾,若有机会,哪怕明知眼前的男子尚未犯下滔天罪孽,甚至此刻未曾伤她分毫,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用最果决最无情的手段。
对这尚是凡人的江霖舟,她竟也生出怨毒,连她自己都心惊于这恨意的深重,虽知这恨此刻师出无名,却难以消解,她只能在这扭曲的恨意里,为自己寻一个立足的借口。
“恨需有名。”恨一个曾施暴的仇敌,与恨一个尚未作恶的“罪人之子”,天差地别。若江霖舟是因由而成的怪物,那她因未来暴君而生的恨意,与他此刻的差异便荡然无存。
这恨,该落向何处?
江霖舟必须永远是个无心无情的怪物,她对此不安,却只能强压,眼下,活着才要紧。肩上貂裘传来的暖意真实得可恨,驱散了身体的寒。
她强撑着,低声道:“谢殿下。”
他未停步,也未回头。
一盏吾灯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映着他翻飞的衣袂,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片冰冷的绢袖。
他停步,甩开她的手:“作甚?”
“裘……暖和。”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