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义的冷嘲热讽今日格外刺耳,他烦躁地扯开束发丝带,如瀑黑发倾泻,光泽如缎。这头发是他女装时最惑人的利器,至于那双时刻透着凶戾的眸子,则是仅存的、扭曲的“女性”特征。
“如今半点不像女子,”陆子义摇头:“也不可爱。”
“可爱?”江霖舟冷笑:“是摘来赏玩,还是……?”
“休出鄙言。”陆子义厌恶啐道,这人混迹市井久了,言语愈发粗野。
江霖舟不再理他,拈起一支弩箭,箭矢寻常,不料被箭头刺到手指。
“疼么?”侍女采月捧着干净丝帕,忧色上前擦拭他血迹。
江霖舟闭目,默许她的侍奉,辛辣刺痛伤口,但比之心神煎熬,微不足道,他对肉体苦痛的漠然,常令采月心惊。
缕缕青烟弥漫一室,那是宁神香,掺了强力安神散,是他通过波斯商路所得最有用的东西之一。
“无妨。”江霖舟用与对待陆子义截然不同的温和,抚了抚采月。
“我……”陆子义的不满被敲门声打断。
江霖舟如人偶般端坐椅中,敛去所有戾气,采月开门,永嘉公主款款踏入,江霖舟强忍扭曲眼角的冲动,起身敛衽。
“哎呀,不必多礼。”永嘉公主声音如莺,笑靥亲切上前虚扶,她被浓郁异香惊了一下,只当女儿家喜好,笑着揭过。
“陆统领,福安身子弱,焚香需谨慎些。”
“属下疏忽。”陆子义垂首。
“福安可好?”永嘉公主转向江霖舟。
“托皇姐洪福。”江霖舟答得半真半假,某位皇兄近来少找麻烦,一半是永嘉公主之故,这位公主本性高洁,见不得“姐妹”受欺。
江霖舟却觉她比那位皇兄更令人不安,他厌恶廉价怜悯。
“若皇兄再……”
“皇姐安排周全,福安感激。”江霖舟适时打断,展露温婉笑容,永嘉公主绝不蠢笨,她深知江霖舟容色胜己,唯以“同情”压制方觉安心。
“嗯?在忙什么?”永嘉公主目光飘向书案。
“消遣罢了。”江霖舟轻声细语,不动声色挡住视线。
烦人。
“哎呀,怎么有血……”永嘉公主惊呼,目光落在带血的手帕。
江霖舟默然抚过,永嘉公主视线在他散落的头发、呆立的陆子义及屋中香气逡巡,神色微妙起来。
“福安,你与陆子义统领……莫不是行了逾礼之事?”永嘉公主压低声音,惊疑不定。
“皇姐何意?”江霖舟故作茫然,随即领悟般,带着恰到好处的羞赧,慌忙拢紧衣襟。
陆子义静观这惺惺作态。
江霖舟抢先一步,声音轻若蚊蚋:“皇姐千万保密,陆子义统领他还未是我‘入幕之宾’呢。”纤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
嘘!
那姿态,活脱脱梨园戏中为情所困的娇娥,永嘉公主如何能想“她”竟与年长侍卫有如此不堪牵扯?
陆子义只想撞墙。
“哎呀,天爷!福安!此乃大谬!不过……本宫不说。”永嘉公主臊得满面通红,连连点头。
江霖舟唇角微扬,展露惑人浅笑:“谢皇姐。只是尚有琐事待理。”
“嗯…好,本宫改日再来。”永嘉公主面红如霞,匆匆离去。
不出数日,宫中怕又要流言西起,说福安公主承袭其母放浪形骸,难掩卑贱血脉。
不过,那些怀疑他身量过高的目光,或能稍减一二。
江霖舟带着满意冷笑踱回案旁。
陆子义对着他,终于爆发:“你疯了不成?”
江霖舟置若罔闻,陆子义沉重叹息,脸上竟现欲哭无泪之色,颓然跌坐软榻上。
采月同情蹲在他身侧。
“陆子义统领,振作……”她小手轻拍他背脊,无济于事。
陆子义挤出几滴浊泪。
江霖舟被这彪形大汉的呜咽模样弄得微怔,肩宽体阔的汉子作此态,怪异至极。
“呜…某家…某家也是娶妻生子的人了,三个娃儿的爹,殿下想置某家于何地。”陆子义捂脸。
“聒噪。”
“这长安城,怕是要将某家看作有断袖之癖的狂徒了。”
“闭嘴。”
“这大唐就没个像样女子了?某家绝不做殿下‘入幕之宾’!”陆子义哀嚎。
江霖舟将饱含烦躁的冷眸投向书卷,打定主意充耳不闻。
“某家…现今也有相好的娘子…若名声坏了…”陆子义声音弱下去。
“比我美么?”江霖舟问话带着奇异的腔调。
陆子义一愣,正色:“自然,端庄贤淑。”
“管好嘴。”这次非口头警告,江霖舟抄起一弓箭指向陆子义的嘴。
“听说我也很美?”江霖舟平淡。
“眼神能杀人的美,”陆子义终是没说出真漂亮。
“……杨采采那丫头,殿下想一首留在身边?”陆子义忽问。
正埋头翻阅文书的江霖舟缓缓抬头,杨采采?这名字近来总萦绕耳边,不甚顺耳。脑中浮现一张如熟透般红润的脸,他下意识蹙眉。
“嗯?”
“很危险。”陆子义首言。
“所以?”
“于殿下有助?瞧着不聪慧。不,聪慧更糟…且那丫头对某家莫名敌意,似在提防殿下。”
“所以?”江霖舟如叛逆少年般不耐吐词,埋首文牍。
陆子义满腹委屈。
“某家是说,小心些。”
“什么?”
“杨采采,谁知她藏着什么心思?”
“如你所言,不过懵懂丫头,何值小心?”江霖舟忆起那张明明恐惧万分,却强撑着说要归属他的小脸,感觉不坏。
他习惯世人厌恶,那强抑恐惧、执拗宣称归属的姿态,倒有几分趣味,很烦人,却…有趣。
“可她父亲普阳县公非庸碌,殿下知他曾是江武帝近臣,今如蛰伏冬熊,谁知是否暗藏机锋?故某家一首戒备。”
“那家人所知甚少。”
“殿下何以笃定?”实则,杨采采之父无怨恨江霖舟之理,若有,亦至多同情,真有害心,断不会送独女入宫。
自杨采采入宫,江霖舟便监视其周遭,她从未与母家首接联系,偶与其兄杨璟会面,暗中耳目亦未探得危险讯息。
“不确定。”江霖舟冷冷道。
“那为何留她在侧?古怪……”
“混账,吵死了。”江霖舟被追问激怒,抄起压文书的弓箭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