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裴执青白的脸上跳动,他指尖沾着发黑的血痂,将一本裹满泥浆的册子按在纪云舒的破木桌上。“噗”的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浑浊的水渍。
“死了七个兄弟,” 他喉结滚动,声音像砂砾摩擦,“从陆家田庄地窖里刨出来的。水淹了大半……” 他顿了顿,咳了一声,嘴角又渗出血丝,“泼了油,点了火,烧得真干净……就剩这半本硬壳子,压在石磨底下。”
纪云舒没说话,羊肠手套早己戴好。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开那本泡胀又被烤焦的硬皮账册。焦糊味混合着血腥和水腥首冲鼻腔。纸页粘黏成块,边缘卷曲碳化,稍一用力就会粉碎。她取过阿蛮递来的小铜壶,里面是温热微酸的米浆水,用最柔软的鼠须笔尖蘸了,一点一滴浸润那些糊在一起的纸页。这是个精细得近乎折磨的活儿,破屋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裴执压抑的喘息。
阿蛮突然拽了拽纪云舒的袖子,指向账册硬壳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借着烛光,能看到一点极其细微的靛蓝色残留——正是纪云舒在沉塘案那具推人入水的管事尸体指甲缝里发现的同种染料!
纪云舒眼神一凝,手中动作更轻。数页之后,一行被水浸得模糊却依旧能辨的字迹浮现:
“……壬午年七月初三,付京兆府曹司狱,纹银一千两,平‘流民暴毙’口实……”
紧接着,是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和人名,后面标注着“己处置”、“发往北地矿场”。
“这是……失踪灾民的名册!” 裴执声音发颤,指尖几乎抠进桌沿,“陆家把他们卖了!或者……” 他想起淤泥里的白骨,没说下去。
纪云舒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最后一页被烧掉大半的残片上。那上面,只有一行模糊的字迹和一个残缺的印章痕迹:
“……转呈东宫……支……库银……拾万……以补……”
印章只剩下一角弯曲狰狞的龙尾,和半个模糊的爪尖!那蟠龙的形态,阴戾锐利,绝非民间敢用。
“东宫……” 裴执倒抽一口凉气,像是被那残破的龙爪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这时,院外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嚎,随即是瓦片碎裂的脆响!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屋顶扑下,寒光首取桌上那本敞开的残破账册!
“小心!” 裴执反应极快,抓起桌上的药杵砸向黑影。
黑影身形诡异一扭,避开药杵,手中短匕仍精准地刺向账册。纪云舒不退反进,戴着羊肠手套的手猛地抓向匕首刃身下方的护手处!这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嗤啦!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坚韧的羊肠,在她掌心划开一道血口,但也成功阻了一瞬。黑影显然没料到这女人敢空手抓刀,动作微微一滞。阿蛮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闷声不响地撞过来,狠狠撞在黑影腰眼上。黑影一个趔趄。
“走水啦——快救火啊——西跨院走水啦——”
几乎同时,纪府方向爆发出巨大的喧嚣,锣声、呼喊声、泼水声响成一片,熊熊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巨大的混乱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黑影借着阿蛮撞击的力道,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账册,反手将匕首掷向挡在门口的裴执面门,身形如猿猴般向后弹射,瞬间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裴执狼狈地侧头躲开飞匕,匕锋擦着他的鬓角钉入门框,嗡嗡作响。他惊魂未定,看向掌心淌血的纪云舒。
纪云舒根本没理会手上的伤。她迅速抓起桌上那页印有残缺蟠龙纹的残片,毫不犹豫地塞进旁边一个装着半凝固猪油的陶罐里,粘稠冰冷的油脂瞬间包裹住了那片脆弱的纸。接着,她将那本残破的泥浆账册连同硬壳猛地合拢,塞到还在揉腰的阿蛮怀里。
“去!埋进义庄第七口薄皮棺材下面的尸泥里!” 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用裹尸布包好,盖上烂肉!快去!”
阿蛮重重点头,抱着那团散发着死亡和阴谋气息的东西,像只灵巧的狸猫,无声地翻出后窗,融入墙根的阴影。
屋外,纪府的火光更盛,混乱的人声、泼水声愈发震耳,仿佛整个京城都被惊醒了。那喧天的声浪像一层厚厚的幕布,既隔绝了窥探,也掩盖了这座破屋刚刚发生的生死一瞬。
裴执捂着手臂上被飞匕划破的衣襟,看着纪云舒冷静地撕下一条干净里衣布包扎自己还在渗血的手掌。她的侧脸在窗外红光的映照下,线条冷硬如刀锋。
“他们看见了?” 裴执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他指的是那枚蟠龙印。
“烧毁账册是灭口,放火是制造混乱脱身。” 纪云舒包扎的动作稳定而迅速,声音压得极低,“刺客的目标是销毁证据,但火光一起,他必须立刻抽身。他没时间看清我们到底拿到了什么‘具体’的东西。”
她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裴执:“但东宫必然知道账册里有什么。这残片,”她指了指那个油腻的陶罐,“是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断头刀。裴大人,你猜,太子是先杀陆家这条不中用的狗……”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还是先剁了我们这两只掀了他棋盘的手?”
裴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看着那陶罐里油腻腻的残片,又望向窗外映红天际的大火。那不是火,那是焚尸炉!陆家完了!但这把火,最终会烧死谁?
他猛地想起纪云舒塞给阿蛮的那本账册,喉咙发干:“义庄……第七口棺材……”
“最臭,最烂,苍蝇最多,连偷陪葬品的乞丐都绕着走的那口。” 纪云舒面无表情地吹熄了桌上唯一摇曳的蜡烛,屋内瞬间被窗外混乱的红光吞噬,只剩下她眼中两点幽冷的寒芒,“有些秘密,只有死人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