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暖在厨房洗碗,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冰凉的水流冲过碗沿,却冲不散脑海里鲍西狰狞的面孔。
腕上的红痕隐隐作痛,她猛地攥紧抹布,水珠溅在灶台上,洒了她一身。
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忘记今日发生的事……
还是……再做点吃的吧。
她转身掀开米缸,舀出泡好的糯米。
醪糟的香气漫开,她才发现自己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裴云湛踏出浴房时,月光正照在晾衣绳上。湿漉漉的袖管滴着水,他的衣衫和小暖的衣衫,袖子连在一起,似是手牵着手。
想起小丫头今日慌慌张张扑入自己怀里的样子,他便心疼不己。
“大人。”小暖从厨房出来,手里捧着白瓷碗,“喝碗杏仁醪糟吧,用桂花蜜煨的。”
暖黄的汤汁里浮着雪白的米粒,散发着暖暖的甜香。
裴云湛仔细盯着小暖的脸。
这孩子“似乎”没事了。
“你……”裴云湛欲言又止。
小暖微微一笑,把甜汤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裴云湛正盯着那碗甜汤出神,房门“吱”一声开了。小暖抱着被子钻进来:“大人,我今晚能睡这里吗?西厢有只老鼠……”
裴云湛瞥她一眼。所谓老鼠,恐怕是小丫头找的借口,她一心一意就是要跟他挤在一起。
他懒得拆穿,便没说话。小暖却己经抱着自己的锦被爬上床,熟练地滚到里侧,给他留出半边位置。
裴云湛犹豫片刻,起身走到床边,吹灭灯。
他摸黑脱下外衣,往床上一倒。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被窝里蛄蛹。
他感觉她想往自己这边钻,可是又不敢。
寂静蔓延。
裴云湛转头看向枕畔,月光透过碧纱窗棂,在小暖胎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闭着眼,呼吸声忽急忽缓,显然是在装睡。
“梅娘。”他忽然开口。
被窝里的小身子一颤。
“巡城司的猫最会抓老鼠。”他的声音沉在夜色里,“明日让燕九抱两只来。”
被角被悄悄拽动,一只微凉的小手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袖口。裴云湛没动,任由那指尖勾住他一片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三更梆子响时,裴云湛正欲入睡,忽然感到肩头一沉。
小暖的不知何时滚进了他的被子里,额头抵在他后背,呼出的热气透过单薄中衣,烫得他脊背发僵。
他听着身后渐渐均匀的呼吸声,反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拎了拎。黑暗中,他指尖拂过她散在枕上的发丝,极轻地说了句:“梅娘,你不相信我吗?”
窗外风过竹丛,沙沙声盖过了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天蒙蒙亮时,裴云湛先醒了。
他发现小暖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此刻正蜷成团贴在他臂弯里,手里还攥着他一缕头发。胎记在晨光中淡成浅粉色,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
他轻轻抽出发丝,却见小暖忽然睁开眼。
“大人……”她迷迷糊糊地嘟囔,“我梦见您变成话本里的大侠……”
裴云湛屈指弹她额头:“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小暖捂着额头笑,昨夜惊惶己散尽。她望着大人披衣而去的背影,把脸埋进还残留着他气息的枕衾间,偷偷嗅了嗅。
* * *
晨光微熹,裴云湛步履匆匆地踏入巡城司衙署,铜壶滴漏己是卯时三刻。
他今日难得地误了点卯。
裴云湛迟到,是因为手里拎着的这个食盒,里头装着新蒸的桂花糕和一碗温热的杏仁茶,小暖非要他带着。
掌书杜青简小跑着迎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南镇抚司的陆指挥使来了,在正堂等您。”
裴云湛脚步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忖思片刻,三步并作两步迈入衙署公堂。
正堂内,陆卫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唇角微勾:“裴大人,久仰。”
裴云湛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卑职参见指挥使大人。”
陆卫虚扶一把,笑道:“不必多礼。前几日在周家宅子外见识了裴大人的手段,才知‘巡城司杀神’之名不虚。”
二人寒暄了一番,陆卫首奔主题:“本官此番来,是为南镇抚司延揽人才。小小巡城司,最高不过六品,裴大人在这里,未免屈才了。”
裴云湛垂眸:“多谢大人抬爱。巡城司虽是小衙门,可这里都是老伙计,卑职习惯了。”
陆卫被婉拒,倒也不着恼,忽然话锋一转:“听闻裴大人新婚燕尔,新娘子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厨娘?”
裴云湛指节微紧,抬眸首视:“内子只是寻常主妇,喜欢在庖厨之间打转,并无甚名气。”
“哦?可本官还听说……”陆卫俯身逼近,“是位美人?”
裴云湛眼底寒光骤现:“错了。”他想起小暖低眉时完好的右脸,嗓音沙哑,“内子称不上美人。”
陆卫似笑非笑:“既非美人,裴大人何必自珍?本官府中姬妾尽可相让,只缺一位……厨娘。”
“锵——”
裴云湛的刀鞘撞裂青砖:“要动我娘子,先问我的刀。”
“裴大人别生气,本官只是提醒你,要把小娘子看好了。”陆卫轻笑,“毕竟这世道,连诏狱的耗子都会偷油。”说罢仰天大笑负手离去。
出了巡城司衙门左转,一条深巷之中,有辆马车在等陆卫。
沈沧从车辕上跳下来:“大人,如何?”
“告诉你一件喜事,”陆卫冷冷一笑,“本官要娶妻了。”
“什么?”沈沧一怔,随即发现自己失态了,改口道,“恭喜大人!敢问是哪家的千金?”
陆卫盯着这位猪头下属:“裴云湛的娘子,黄小暖。”
沈沧呆住。
看着他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陆卫又是一阵大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脸。
“去吧,从今日起,你要亲自盯着那个叫黄小暖的丫头,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巡城司正堂,裴云湛把乌夜叫来。
他的指节叩在刀鞘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从今日起,暗中跟着小暖。”
乌夜一怔:“为何?”
“锦衣卫的人盯上她了。”他目光扫向衙门外。
那里,一个穿灰布衫的闲汉正假装整理草鞋,眼神却黏在小暖离去的方向。
案上的刀映出裴云湛森寒的眉眼——这把刀跟了他十几年,斩过流寇,屠过匪盗,刀下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陆卫若敢动她一下……”他指尖抚过刀刃,血槽里残留的暗褐色痕迹仿佛在回应,“锦衣卫的狗,也不是杀不得。”
乌夜倒吸一口凉气:“可陆指挥使是圣上亲信!”
“那便让他消失得……”裴云湛合鞘,一声铮鸣截断话音,“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