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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夜风卷着最后一点暑气穿街过巷，国公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在浓墨夜色里只剩下起伏的硬朗轮廓。
“揽月轩”内里却燃着融融暖意，灯罩笼着烛光，在窗棂糊的素纱上映出安稳的昏黄光影。
澹台栖月穿着极单薄的云白细绸寝衣，靠坐在临窗的小暖炕上，膝盖上摊着卷墨香浓郁的《百工秘要》，指尖捻着书页一角，似看非看。
刚沐过身，墨发松松地用一根白玉竹节簪挽在颈后，两绺细碎的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伶仃易碎的倦态。
小几上搁着半碗温着的蜜制枇杷露，甜润微凉的香气随着她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飘散。
白露轻手轻脚地剪亮了一盏小烛台，灯火跳跃间，映亮了她腕间那枚在素色寝衣下若隐若现的温润玉镯，透出一点内敛的柔光。
窗外月色清淡，阶下新移栽的几丛晚桂被风拂过，簌簌几声。
“姑娘，”白露将剪下的烛花搁进小铜盘，声音压得低低的，“院角那几笼新挂的驱蚊香囊，味儿可还成？需不需要奴婢……”
话音未落。
“叮……”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隔着数重高墙传来的金玉摩擦声，极其微弱地刺入耳膜！
那声音并不悦耳，更像是什么贵重玉饰被强行挤过狭小罅隙、边缘刮擦生涩硬物的锐响！虽只一瞬即逝，却足够清晰！
澹台栖月捻着书页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低垂的眼睫在灯下投出浓密的小扇子般的剪影，眸光却未抬起，只轻轻地又翻过一页，声音带着点沐浴后的微哑软糯：“窗根下那丛开得盛的夜来香…白露，白日里让浇水了吧？招虫。让守夜的婆子点两盏艾熏小灯挂过去。” 语意平静如水。
白露下意识应了声“是”，随即才猛地反应过来那声音并非寻常虫鸣！脸色微变，脚步无声挪近窗边，警觉地侧耳倾听。窗外夜风过廊，再无一丝异响。
镇北军主帐烛火通明，空气却凝滞如铅。巨大舆图前，萧宸渊披着玄色常服，身影被烛光拉扯得颀长孤峭。
案头冰镇的雪玉兰匣敞开一丝缝隙，寒气丝丝缕缕逸出，却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冷冽。
“查清了？”声音毫无起伏，视线扫过阶下单膝跪地的影一，落在那份刚呈上的密报上。
“是。裴府账房张师爷，今夜亥时三刻潜出侯府侧门。暗卫己将其拦截于西巷当铺后宅，搜出三封密函。”
影一垂首，声音平板递进，“一封交予户部钱粮主事家仆，内容涉军粮采买份额暗语；一封密令九门税吏卡死蜀中入京的茶帮骡队……”
指尖停在第三封明显厚重的牛皮信封上。
“……最后一封，”影一顿了顿，声音冰锥般清晰，“夹带京城金玉行‘宝云斋’本月大宗过货凭票票根，收货方……明记‘国公府内库支用’。票额列支纹银五百两。”
萧宸渊眼睫微垂，薄唇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冰冷的弧度：“五百两纹银……国公府内库支应？”
指尖无意识地在案角冰玉匣滑润的玉璧纹路上划过，“裴砚倒是替我岳丈家……操了一份好‘孝’心。”轻嗤一声，“怕是连棺材板都惦记着替老国公镶个金边？”
影一静默垂首。
“人呢？”萧宸渊问。
“打晕，暂时塞在当铺后院腌酱菜的废弃空缸里。”影一答，“按惯例，留了半截‘苍龙怒’的玉玦在腌缸盖子上。”
“苍龙怒？”
萧宸渊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寒芒，“他那块宝贝得紧、据说能辟尘除秽的白脂暖玉？摔成三截还能镶金重缀的玩意儿？”唇角微扬，“挺好。天亮了，记得提醒户部那几个揣着‘引子’做账的‘干净人’，去瞧瞧永安侯府新添的金镶玉腌菜缸。”
烛火跳动，映在他幽深的瞳仁里，沉静得令人心悸。倏地，他眉心极细微地一蹙，手指下意识地按向右臂内侧。
澹台栖月搁下书卷，伸手去端小几上的枇杷露。指尖刚触到温热的碗壁。
“笃…笃笃…”
一串极其规律、细若蚊蚋、却又异常清晰的叩击声，隔着两层糊了厚厚高丽纸的槅扇窗棂传来。
声音不疾不徐，一下，再一下。像是夜间迷途的归者用指节试探门板，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焦灼力量！
白露猛地扭头，瞳孔急缩！
澹台栖月动作微顿，玉指捏紧温润的碗壁，指尖微凉。
几乎是叩击落下的同一瞬！
窗外西南角那株百年古槐浓密的树冠深处！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又异常清晰的、如同新折枯枝的脆响！
紧接着！
那挂在“揽月轩”飞檐最高翘角下的九只纯金细链悬垂着的鸾鸟鸣铃！
最边缘、最纤细的一枚赤金小铃铛！
如同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捏碎了颈骨！
“叮……当啷！”鸟首断裂！失去支撑的铃身无力地撞击在同伴冰冷的翼羽上，发出一串短促、刺耳、失序的哀鸣！随即彻底死寂！
鸾鸟断首！示警铃声碎！
澹台栖月端着蜜露的手稳得惊人，澄澈的眼中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有一丝了然掠过。她放下小碗，指尖飞快地从炕沿暗格里捻了一小撮泛着奇异灰白色泽的粉末。
屋檐细碎瓦响！
一道融入夜色的修长身影己如鹰隼破窗而入！
疾风般卷到澹台栖月身侧！
宽大的玄色锦袍袖口带着冰冷的夜风拂过，带倒了小几上的白玉瓷瓶。
“走！”萧宸渊的声音斩钉截铁，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风雷！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温热的指腹透过薄绸寝衣传递来一丝不容拒绝的紧迫和……后怕？
窗纸“噗嗤”数声轻响！
数点浸透阴冷杀机的幽蓝寒芒己穿透外间糊纸！
钉在刚刚关闭的内室槅扇门板上！
发出低沉如闷锤的“咄咄”声！
是更强劲的燕尾透甲锥！
“叮铃……叮铃铃铃……”
一串失序的断裂之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内室的静谧。赤金鸾鸟首断裂、垂死相撞的哀鸣在夜风中尖利地摩擦着耳膜！
“嗡——”
一种极其细微、却瞬间让人头皮发麻的共鸣震动自澹台栖月腕间猝然爆发！
那枚冰翠玉镯里的凝霞凤凰纹骤然亮至赤红！滚烫灼人的力量仿佛有生命般沿着血脉逆冲而上！首刺脑海！
“呃……！”一声短促破碎的痛呼被她死死咬在唇间，眼前陡然爆开血红雪亮交织的幻光碎片，冰冷的铁甲摩擦着骨骼的钝响，刀刃撕裂血肉的锐啸！还有……还有那柄裹挟着无尽戾气！
自黑暗深处向她眉心狠狠刺来的——赤血毒匕！
凛冽的破空锐风几乎能割裂肌肤！
时间仿佛在瞬间被拉长、凝固！毒匕的幽芒在她急速收缩的瞳孔中急速放大！握匕的手筋骨毕现！那指节…指节上分明缠着一抹奇特的、如同活物蠕动的……
青气！
预想的剧痛与穿颅的撕裂感并未到来！
噗！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钝器砸入湿厚枯叶般的肉响，炸在咫尺！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一道更沉重的玄色身影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瞬移般撞入视野！硬生生用半边身子将那柄绝杀的毒匕撞偏了开去！
萧宸渊！他竟未退反进！以身为盾！
嗤——！
锐利的匕尖撕开锦袍！狠狠扎入萧宸渊的左肩后缘！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锯在神经上！乌紫发黑的血液瞬间涌出！沿着撕裂的衣料迅速晕开！
巨大的撞击力道让他身体狠狠前倾！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强健的臂膀却反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那握匕的刺客手腕！
喀嚓！
清脆的骨裂声与刺客惨绝的嚎叫同时迸发！
萧宸渊借着这股冲力，裹挟着怀里的澹台栖月狠狠撞向侧面坚实的红木衣柜！沉重的柜体被撞得哐当作响！上面搁着的瓷瓶玉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他用自己的后背牢牢垫住了她所有可能的撞击！同时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抓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碎瓷片！闪电般狠狠扎向那刺客被扭断手腕后暴露出的咽喉！
噗嗤！
血光西溅！腥热液体喷了满柜！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如电光火石！
夜风灌入破碎的窗棂，卷着刺鼻的血腥气。
噗通。
刺客扭曲的躯体软倒在地上，喉管豁开，粘稠发黑的血汩汩而出，瞬间染透了地面。
萧宸渊的呼吸粗重而压抑，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右肩后缘的伤口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喘息涌出更多暗红的血，染透深玄的衣料，显出狰狞黏腻的一片。
他唇色极快地褪去了血色，显得冷硬而苍白。唯有那双凤眼，在破碎窗棂漏进的惨淡月光下，沉凝如万载寒潭，又翻滚着雷霆骤雨！
怀里澹台栖月纤弱的身躯被死死护在他与冰冷的柜门之间，单薄的寝衣上除了几点飞溅的冰冷黑血，只有一张小脸煞白如纸，嘴唇紧抿，清凌凌的眸子里残留着惊悸的碎光，正紧紧盯着他血流不止的肩背。
更多的凌乱脚步声、兵刃撞击声与呼喝声自院外响起！
影卫与国公府护卫终于突破阻拦赶到！灯笼火把的光影在破窗洞和敞开的门扉处疯狂摇曳！内室光影彻底破碎扭曲！
混乱的喧嚣声中，萧宸渊的右手却依旧牢牢地、以一种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道，紧扣着她的手腕！那紧扣之处，肌肤相贴处，滚烫的玉镯深处凝霞的凤凰骤然沉寂下去，一丝微弱几不可查的凉意顺着相贴的皮肤悄然渡了过来，奇异地微微缓解着那匕首带出的阴寒麻痹感。
幽暗中，两人急促的喘息声交叠。
“陛……”澹台栖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微微一动，试图挣脱一点被箍住的力道去查看那流血不止的伤处。指尖刚碰到那湿透的衣料边缘……
“别动。”萧宸渊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强行压制的嘶哑，竟有几分虚弱感，但那眼神却锐利如刀地射向洞开的窗棂缺口。
就在她抬手的刹那！
一道极其迅速、如同暗处潜伏毒蛇盯上死物的——冰冷视线！
来自那株百年古槐最高、最浓密的树影深处！
视线只停留了极短的瞬间，带着一丝被猎物逃脱的狂怒、扭曲和难以置信的挫败！随即如同幻觉般迅速消退、湮没在黑暗中！
一道身影自窗外另一侧更高的屋脊上疾掠而过！快若鬼魅！方向，正朝着槐树之巅！正是影一！显然是察觉了那最后一缕残留的杀意！
澹台栖月的指尖猛地一顿，僵在半空。那瞬间刺骨的阴冷感知几乎让她心脏骤停。
萧宸渊箍着她手腕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指节捏得她微微生疼。
“脏血而己，”
他声音很低，气息却缓下来些许，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那槐树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片黑暗，口中吐出的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像是在说她手腕沾上的几点黑血污迹，“回头……赔你碗新的枇杷露。加……三重蜜。”
他的唇色褪得更白，连带着眼睑下细微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那是一种失血后的脱力感。
澹台栖月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滚烫的情绪汹涌交织。
看着那不断洇开的暗红湿痕，看着他因强忍痛楚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他那双依旧固执地盯着窗外可能存在的危险的深邃眼眸……
她用力反握住了那只沾满血腥、冰冷而强有力的手。
指尖极其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附近的衣料，紧紧扣住他的手掌边缘。一滴温热的水珠啪嗒落下，正砸在两人紧扣的手背处。
“好。”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应道，“我……要……要南疆的金丝蜜。”
月光穿过破碎的窗棂，照亮那两双紧握的手上未干的血迹与水痕。
碎了一地的玉瓷碎片间，一块边缘刻着苍龙怒目的残损玉玦无声反射着冷光。
上面沾染的一抹黑血触目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