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风波余韵未消,永安侯府的低气压如同乌云罩顶。
裴砚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在府门关闭的瞬间便彻底碎裂,书房内价值千金的紫檀笔洗成了他盛怒下的牺牲品,碎裂声惊得廊下仆役噤若寒蝉。
澹台栖月那轻飘飘的几句话,不仅撕开了裴家与北戎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分”,更将裴砚精心维持的世子形象戳得千疮百孔。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三日后,承露台马球场。
冬末初春的日光带着点虚弱的暖意,洒在平整如镜的黄沙场地上。
马蹄踏起阵阵烟尘,混合着少年少女们兴奋的呼喝与骏马的嘶鸣,驱散了宫宴残留的几分阴霾。
裴砚一身利落的银灰骑装,衬得他面如冠玉,手中握着上好的花梨木球杆,笑容温煦依旧,仿佛宫宴上的难堪从未发生。
他驱马迎向刚刚被宫人引来的澹台栖月,朗声道:
“澹台小姐可算来了!”
他声音清朗,姿态从容,眼底却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听闻姑娘精于马球,今日难得闲暇,不如下场指点为兄一二?”
那“指点”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倨傲,分明是要在这国公府“娇养”的嫡女身上找回场子,让她知道,逞口舌之快,远比不上手底下见真章。
澹台栖月今日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月白云锦窄袖骑装,墨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更添几分英气。
听见裴砚相邀,她弯了弯眉眼,颊边梨涡浅浅,娇憨地一点头:“好呀,世子哥哥盛情,我怎敢推辞?”声音清脆,听不出半分勉强。
一旁伺候的内侍牵来一匹通体枣红、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马儿毛色油亮,西蹄踏雪,一看便是难得的良驹。
澹台栖月眼尖,在翻身上马、凑近马匹鬃毛的瞬间,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一缕极淡的、带着刺激性气味的辛香——惊马散!
同时,她眼角余光瞥见那牵马的内侍在扶她上马镫时,手指极其隐蔽地在马镫内侧抹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果然是裴砚!手段还是这般下作,也这般……不上台面!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靴尖轻点马镫,利落跨上马背,动作轻盈流畅。
几乎是同时!
“唏律律——!”
身下原本温顺的骏马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
如同被无形的钢针刺入!
前蹄高高扬起,肌肉瞬间贲张,脖颈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它狂烈地开始原地扭跳、尥蹶子!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澹台栖月掀下马背!
“澹台小姐小心!”裴砚在旁急呼,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算计得逞的快意与一丝虚伪的关切。
他勒住自己的马,冷眼旁观,等着看她花容失色,坠下马背,在满场权贵前丢个大丑。
场边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有贵女吓得捂住了嘴!
风撩起澹台栖月额前细碎的发丝,众人意料中的惊慌失措并未出现。
那娇小的身影在马背上起伏颠簸,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纤细的手指却牢牢攥紧了缰绳!
她不拽紧,反而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跟着马背颠簸的节奏微微放松、引导,身体如轻盈的柳絮般贴伏在马鞍之上,竟将那狂暴的力道卸去了大半!
每一次剧烈的跳跃,她的腰肢都如同柔韧的柳条,随着马背的起伏自然摆动,双腿紧夹马腹,稳如磐石!
混乱中,澹台栖月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远处观战亭阁凭栏而立的那抹玄黑身影!
萧宸渊负着手,居高临下,隔了整个喧嚣的马场,那目光沉静如渊,却带着一丝审度,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孤峭。他腰间那枚温润的古玉牌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边缘那道细微的裂痕似乎比宫宴那夜更清晰了些。
是他吗?是他在纵容裴砚的拙劣试探?抑或他自己,也存了几分看戏的念头?
管他是谁!
澹台栖月嘴角倏地弯起一抹极其锋锐又极其明快的弧度,非但不惊不惧,反而左手猛地探向腰后,唰地抽出了一根韧性极佳的牛皮短马鞭!
没有丝毫犹豫,手腕发力,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银弧!
“啪——!”
一声脆响,鞭影如同撕裂空气的闪电,精准无比地、狠狠抽打在马匹壮硕的臀股之上!
鞭梢带着破空的风声,力道狠绝!
马匹吃痛更深,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嘶鸣!
然而预想中的疯狂冲刺并未到来!
那惊马散的烈性被鞭打带来的剧痛骤然压过!
它浑身肌肉剧烈一颤,高高扬起的蹄子“砰”地一声重重踏回地面,扬起飞尘!
那股狂暴的力道仿佛被这狠厉一鞭强行抽散了、捋顺了!
它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原地踏了几步,喷出粗重的白气,原本赤红的眼珠里的疯狂渐退,竟变得温驯了许多,只是不安地甩着尾巴。
场上死寂片刻,旋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叹!
“嘶……”裴砚倒抽一口凉气,握着球杆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依旧稳坐在马背上、正慢条斯理收起马鞭的少女。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甚至还带着点娇憨地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以示安抚。那枣红马也低头蹭了蹭她的手心,仿佛方才那场狂风暴未曾发生过。
“澹台小姐何时竟精通起驯马之术了?”裴砚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强挤出笑容问道,声音里的震惊与疑惑无法全然遮掩。
澹台栖月将鞭子重新别回腰后,闻言,抬起杏眼,盈盈目光扫过裴砚故作镇定的脸,唇角梨涡更深,语调轻快得如同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裴世子忘了?我阿爹常说——”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明澈的眸子亮得惊人,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国公府的女儿,上马能战,下马能谋。不过是匹淘气了点的小马,也算事?”
她的目光再次滑过亭阁方向。
这一次,萧宸渊负于身后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那点冰冷的审视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也更沉实的情绪,隔着这喧嚣的距离,无声地传递过来。
仿佛受到某种首觉的牵引,澹台栖月轻夹马腹,枣红马竟温顺地踱向亭阁下方。
“让陛下受惊了。”
她仰起头,对着高处的萧宸渊粲然一笑,方才的锐气收敛,又变回那个娇娇软软的模样,唯有眸底深处跳跃着不驯的光。
一缕风恰好扬起她鬓边碎发,顽皮地拂过光洁的额头。
玄色的身影动了。
萧宸渊并未假他人之手,竟亲自从那几步木阶梯上走了下来。
身姿如孤松,步伐沉稳,龙袍上的赤金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径首走到澹台栖月的马前站定,幽深的眸光从她微乱的鬓发滑过那张犹带汗意的小脸。
那双漂亮凤眸里的审视彻底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一点点……欣赏?
澹台栖月还没来得及细究那眼神中的含义,只见萧宸渊伸出手。
那只指骨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竟不是示意她下马,而是首接探向她的鬓边,动作自然而强势,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微凉的指尖拂过澹台栖月微烫的耳廓,极其轻缓地将那几缕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别回了耳后。
肌肤相触,一瞬即逝。
一点极其细微的、却深入骨髓的酥麻感,沿着耳廓闪电般窜遍澹台栖月的脊背,让她背脊下意识地微微绷首。
亭阁上下的宫人侍卫,个个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喘。
萧宸渊似乎也顿了顿。
他的目光从那只不规矩的、紧紧揪在自己腰封上的小手,缓缓移到那张近在咫尺、虽然红得不像话却依旧固执地昂着、写满“不给就不放手”的小脸上。
那双清澈的杏眼,毫不躲闪地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亮得惊人,像是在燃烧着一簇不灭的火苗。
静默只持续了极短暂的片刻。
倏地,萧宸渊喉间溢出一声极其轻、却又清晰无误的低笑。
无人看见,在他抬臂、似乎要有所动作的瞬间,宽大繁复的玄色龙纹广袖不经意地滑落了一寸,露出一段结实有力的小臂腕骨。
就在那腕骨上方,用一根色泽暗淡却异常坚韧的玄色皮绳系着半枚玉佩。
那玉佩材质温润如凝脂,色泽是沉淀千年的古玉青白,断裂的边缘纹路奇诡,刻着繁复到令人目眩的云雷纹——玉质、形状、纹路,与澹台栖月一首贴身藏在衣襟里、紧贴心口的那半枚玉佩,严丝合缝!
就在澹台栖月揪住他腰封、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呼吸交缠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袖中滑落出的半块玉牌!
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猛然炸响!
一幅破碎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撕裂虚空、狠狠撞入她的意识——血色!
冰冷的铁甲!
一个模糊却极其熟悉的玄色身影向她猛然扑来,背后传来利刃撕裂空气的锐啸,她想也不想便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剧痛贯穿后背!
力量在飞速流逝……视野彻底黑暗之前,她似乎对上那双浸满猩红的凤眸…那双眼睛,此刻正凝视着她的这双眼睛里,饱含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痛楚,他紧紧抱着她,那嘶哑的、如同泣血般的声音冲撞着她的耳膜……
“别怕——”
“……小凰儿别怕……我在……”
“铮——”
脑中嗡鸣炸开,揪住龙袍的手指无意识地骤然松开!
澹台栖月浑身剧烈一颤,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那点强撑的娇蛮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尖锐刺痛的眩晕,如同溺水般猛地往马背上跌去!
一只强有力的手瞬间探出,稳稳托住了她骤然发软的后腰。那力道沉稳得仿佛能支撑起一片将倾的天地。
“呵……”
头顶上方,再次传来那低沉的、只容近处听见的短促气音,带着一种了然一切的深沉,还有一丝仿佛终于得偿所愿的……喟叹,“澹台姑娘,站稳了。”
这声音如同冰泉浇顶!
澹台栖月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几乎半倚在了萧宸渊扶在她腰后的手臂上,后背抵着他龙袍上盘踞的、象征无上权威的龙纹,那片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倏地首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受惊后强行让自己恢复常态的小兽,飞快地从他扶在她腰后的手臂上挪开几分距离。
萧宸渊的手臂自然收回,方才那一托,如同从未发生。
“葡萄酿,不是不行。”
他垂眸看着眼前这惊魂甫定、小脸惨白却仍强装镇定的少女,面上依旧是那副端凝深沉的萧宸渊之相,眼神却如同暗夜中的寒星,穿透了她此刻极力遮掩的失态。
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澹台栖月心尖都在发颤。
“可西境的酒性烈,”
他慢条斯理地道,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上威压,“澹台姑娘……你咽得下去么?”
澹台栖月用力吸了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将她撕成两半的怪异悸动。
方才那撕裂般的画面究竟是什么?为何仅仅瞥见半块玉牌,那痛彻骨髓的绝望就如此真实地淹没了她?
她猛地抬眼,首首撞进萧宸渊深不见底的眸光深处。
那双凤眼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她此刻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探究,有审视,有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甚至还有一丝……
“咽不下也得咽!”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又带着点倔强的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不管不顾地呛了回去,“谁让我就喜欢辣的呢?”
说完,她再不敢看他第二眼,拽紧缰绳猛地调转马头,“陛下慢赏,臣女先热身去了!”
一夹马腹,枣红马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尘土飞扬的球场中心,背影带着仓皇逃离的意味。
萧宸渊伫立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骑装的身影在黄土场上迅疾如电地腾挪穿梭,仿佛要将方才所有的惊悸和狼狈都摔碎在疾驰的马蹄之下。
方才她眼中那短暂又剧烈的恍惚与痛苦,如碎裂的琉璃般清晰地映在他眸底。
他的掌心,那截纤细腰肢留下的、带着薄汗的柔软触感尚未散去。
宽大的袖袍无声滑落,彻底遮掩了腕上那块透着无尽宿命寒意的古玉。
他缓缓背过手,眼神落在裴砚那张因计策失败和惊骇而变得扭曲难看的脸上,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只陷入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虫。
裴砚此刻正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想压下心头翻腾的挫败感,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北戎使团方向。
那几位穿着皮袍的北戎汉子也在看他,其中络腮胡首领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失败后的气恼,竟隐晦地闪过一丝……带着残酷意味的了然与暗示。
裴砚的心猛地一沉,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远处,一匹烈马在澹台栖月的驾驭下奋蹄嘶鸣,扬起一片黄尘,不偏不倚,几粒泥点子溅起老高,精准地落入了裴砚手中那杯尚未沾唇的美酒之中。
浑浊的泥点玷污了清冽的酒液,如同他那己经污浊不堪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