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枯死的速度,快得瘆人。
昨日还勉强挂在枝头的几片残叶,一夜之间,凋零殆尽。
嶙峋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树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朽木般灰败的木质,像被剥了皮的巨兽残骸。
风穿过枯枝,发出尖锐的、如同鬼哭的呜咽。
屯子里,一种无形的阴冷,正随着老槐树的死去,无声地蔓延开来。
井台上,一夜之间凝结了厚厚的、乌黑发亮的冰凌,透着寒气。
几户人家院里散养的鸡鸭,莫名其妙地僵死在窝旁,身上不见伤口,眼珠却蒙着一层诡异的灰翳。
连废墟上顽强冒头的几丛野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黄下去。
这死气,源头首指那片埋葬着魔物的废墟。
王大壮和几个还能使上力气的汉子,咬着牙,在远离废墟核心的地方,用门板和破席子搭起几个勉强遮风的窝棚。
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挪了进去。
杨队长躺在最里面一个稍避风的角落,身下垫着能找到的最厚实的麦草。
他依旧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许多。
蜡黄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盯着窝棚外那棵正在死去的巨树,忧心如焚。
周春妮抱着那柄木剑,靠坐在杨队长旁边。
剑柄末端那个模糊的“...七”刻痕,被她用手指得温热。
七星卫道...
这西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一个闻所未闻的古老传承。
这柄剑,是其中一件信物。
其余的呢?
又在哪里?
它们能否彻底斩断这笼罩柳林屯的邪祟?
“杨叔,”春妮的声音很低,带着希冀和迷茫,“那‘七星卫道’...咱上哪儿...能寻着根儿?”
杨队长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脖颈,目光从枯树上收回,落在春妮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寻。
“当年...那老道...只提过...一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但字句清晰了些。
“...北斗悬天...邪祟遁形...”
“...其踪...或藏于...古观残碑...山野秘辛...”
“...七剑...聚...方显...卫道...真章...”
北斗?
古观残碑?
山野秘辛?
七剑?
线索依旧模糊得像雾里看花。
但至少有了方向。
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可能存在于真实古迹或隐秘之地的线索。
春妮的心跳快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将木剑抱紧,仿佛这冰冷的木头里,真藏着能劈开迷雾的光。
窝棚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是赵兰芝。
她抱着依旧昏迷的小栓,枯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孩子的额头滚烫,那青黑色的烙印,颜色似乎比昨日又深了一点点。
在周遭弥漫的阴冷死气中,这烙印显得格外刺眼。
赵兰芝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又怕惊扰了什么。
无助的目光,一次次投向窝棚里的杨队长和春妮,投向那柄木剑。
春妮看在眼里,心像被针扎着。
她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怀中的木剑,又看看杨队长。
杨队长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眼神里带着鼓励,也带着深深的告诫——小心。
春妮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站起身,抱着木剑,一步步走到赵兰芝身边。
蹲下身。
赵兰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剑。
春妮没说话。
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木剑的剑柄,缓缓地、轻轻地,靠近小栓额头上那个青黑色的烙印。
一寸。
两寸。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废墟上挖掘的声响都停了下来。
王大壮、石头、孙老蔫...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聚焦过来。
木剑的剑柄距离烙印还有半尺。
突然!
那沉寂的青黑色烙印,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一圈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光芒,倏地从木剑剑柄末端那个“...七”刻痕上漾开!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小栓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猛地转动起来!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短促呻吟!
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栓儿!”
赵兰芝失声尖叫,死死抱住孩子。
春妮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木剑!
心脏狂跳!
那烙印波动了一下,又缓缓平复下去。
小栓的抽搐也停了,重新陷入死寂的昏迷。
只有额头的滚烫,和那烙印深处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抗拒气息,证明着刚才的凶险。
有用!
这木剑的力量,确实能触动那烙印!
但...太霸道了!
小栓脆弱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
强行驱除,恐怕烙印未除,孩子先...
春妮的脸色变得煞白。
希望刚冒头,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砸了回去。
救治之路,艰难得令人绝望。
“得...得找懂行的...老辈子人...问问...”
孙老蔫佝偻着腰,声音发颤地打破了死寂。
他那双饱经沧桑的老眼里,此刻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虚病...邪乎...光靠...硬来...不行啊...”
懂行的老辈子人?
众人面面相觑。
柳林屯历经劫难,老一辈还健在、又可能懂这些神神鬼鬼门道的...
一个名字浮现在王大壮心头。
“老寿星!”
他脱口而出。
屯西头,那棵老枣树下,独居着一位须发皆白、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老者。
屯里人都尊称他“老寿星”。
传说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也懂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是近年愈发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言。
或许...他那里会有一线希望?
这念头,成了沉沉黑暗中,又一根微弱的稻草。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从屯子西头通往黑石峪的土路上传来!
众人心头一紧,齐齐望去。
只见两个浑身浴血、相互搀扶着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屯口!
是赵连长派出去追捕姚二的战士——栓子和大奎!
两人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沾满泥泞和暗红的血渍。
大奎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脸色惨白如纸。
栓子脸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翻卷,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
他们身后,空空荡荡。
不见赵连长!
“连长呢?!赵连长呢?!”
王大壮像头暴怒的狮子,几步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两人,嘶声吼道。
栓子喘着粗气,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独眼里满是悲愤和惊恐。
“追...追上了...那狗日的姚二...在黑石峪...老鹰嘴...”
“他...他娘的...有埋伏!”
“不是土匪...是...是几个穿着...黑布褂子...脸蒙着...身手邪乎的狠角色!”
“手里...家伙...也怪...弯弯的刀...带钩子...”
“赵连长...为了...护着俺们...断后...”
栓子的声音哽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滚下混着血水的泪。
“...掉...掉下...鹰嘴崖了...”
鹰嘴崖!
黑石峪里最险恶的断崖!
深不见底!
掉下去...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赵连长...凶多吉少!
大奎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小东西,颤抖着递给王大壮。
布包散开。
里面是几块更大的、边缘焦黑的龟甲碎片。
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上,除了残留的扭曲暗红纹路,竟然还刻着一幅极其诡异、前所未见的图案——
那像是一座扭曲的、倒悬的七层宝塔!
塔身缠绕着无数狰狞的鬼脸和锁链!
塔底,压着一只断裂的、布满骨刺的巨爪!
图案线条阴森繁复,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这绝不是姚二之前使用的血祭符咒!
更像是某种...标识?
或者说...某种更高层次的邪术图谱?
姚二背后,果然还藏着更深的黑手!
这倒悬的七层鬼塔,又代表着什么?
与那“地藏”骨爪有关?
还是与“七星卫道”相对立的某种恐怖存在?
线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凶险万分!
风,呜咽着卷过彻底枯死的槐树枝头。
发出空洞而凄厉的回响。
像是为牺牲者奏响的哀歌。
也像是在嘲笑幸存者的渺小与无力。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的咆哮,猛地从老君庙废墟的核心位置传来!
整个地面都为之剧烈一震!
窝棚顶的茅草簌簌落下!
众人被震得东倒西歪!
惊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片埋葬魔物的瓦砾山丘!
只见那堆积如山的乱石碎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猛烈拱动!
簌簌的尘土和碎石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冰冷死寂、带着硫磺与血腥混合味道的邪恶气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瞬间笼罩了整个废墟!
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那翻滚的烟尘和震动的最中心...
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暗红色光芒...
如同恶魔沉睡初醒的眼睛...
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瓦砾和黑暗...
冰冷地、怨毒地...
亮了起来!
深埋地下的魔瞳!
它,睁开了!
最后的沉寂己被打破。
苏醒的倒计时,在邪恶红芒的闪烁中,滴答作响。
柳林屯残存的生机,在倒悬鬼塔的阴影和苏醒魔瞳的注视下,如同风中残烛。
希望,被逼到了悬崖边缘。
要么在绝望中熄灭。
要么...
就在这极致的黑暗里,爆发出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