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火把跳跃的光晕,将老猎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按在地图标注“落鹰坳”的山坳位置,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镇山碑……”他沙哑的声音在狭窄的洞穴里回荡,带着山风磨砺出的粗粝感,“你们要找的……是埋骨坡上的‘镇山碑’?!老天爷!那地方……是阎王殿的门槛!去不得啊!”
“埋骨坡?镇山碑?”周春妮心头一凛,这名字就透着不祥。“大爷,为啥去不得?那碑……有啥说道?”她紧盯着老猎户的眼睛,声音带着不容退缩的急切。怀中的星枢微微发热,核心处“贰”字光点的悸动感虽微弱却清晰,如同黑暗中的脉搏,指向裂谷对面那险恶的群山。
老猎户深吸了一口带着松脂和兽皮味道的空气,眼神飘向洞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极其久远而恐怖的回忆:
“落鹰坳……那山坳邪乎!老辈子传下来的话,说那地方是‘鹰飞不过,鬼见愁’。为啥?因为坳子最里头,有座孤零零的石头山包,就叫‘埋骨坡’!坡顶上,竖着一块老辈子传下来的大石碑!那碑……邪性透顶!”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讲述禁忌的颤音:“没人知道那碑是啥年月、啥人立的。碑身上刻满了谁也认不得的鬼画符,风吹雨打,都磨得快平了。就碑顶上一个石头雕的鹰头,眼珠子像是活的,阴森森地盯着人看!老辈人说,那是镇着山里的‘东西’!轻易靠近,惊动了‘东西’,轻则疯癫,重则……尸骨无存!”
“俺年轻那会儿,也是不信邪,跟着两个胆大的炮手(猎人)进山追一群野鹿,追迷了路,闯进了埋骨坡的地界……”老猎户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刮着鬼哭似的风。刚摸到坡底下,就听见坡顶……有女人在哭!哭得那个惨啊……瘆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俺们三个,都是枪口舔血的老炮手了,啥阵仗没见过?可那哭声……邪门!听着听着,心里头就空落落的,啥念头都没了,就想着往上走……往上走……”
“后来呢?”赵兰芝抱着小栓,听得浑身发冷,忍不住追问。
“后来?”老猎户苦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后怕,“后来……就俺一个人连滚爬爬地逃出来了。另外两个……一个走到半坡,突然像见了鬼一样,嗷嗷叫着拿枪对着自己脑袋就……就崩了!血和脑浆子溅了俺一脸!另一个……疯了似的往坡顶冲,嘴里喊着‘娘!娘!俺来了!’,一头撞在那石碑上……脑瓜崩裂,红的白的糊了一碑!俺……俺是吓破了胆,连滚带爬逃下山,大病了三个月!打那以后,再也没敢靠近埋骨坡十里地!”
洞穴里一片死寂。只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和小栓不安的扭动声。老猎户的描述,给那神秘的“镇山碑”蒙上了一层更加恐怖的血色阴影。哭声惑心,自相残杀,撞碑而亡……这绝非寻常的凶险!
“哭声……惑心……”周春妮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她想起了柳林屯魔物那令人绝望的低语,想起了倒悬石塔前那令人神魂欲离的“九幽引魂香”。这“镇山碑”的邪异,似乎与影刹的手段如出一辙!难道……影刹早己污染甚至控制了这块镇压之物?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被净化过的深青色“肆”字令。星枢的清濛光芒缓缓流转,带来一丝安定感。或许……北斗信物之力,正是对抗这种邪异的关键?
“大爷,那‘鹰不落石’……就是您说的碑顶的鹰头?”周春妮追问。
“对!就是那石头鹰头!”老猎户用力点头,“老辈子人说,那鹰头就是‘镇山碑’的眼睛!也是……也是唯一能看见‘门’的地方!你们要找的‘背面’,怕就是那鹰头后面!可那是死地啊!去不得!”
就在这时!
呜——呜——
凄厉的日式铜号声,再次撕裂了山林的寂静!这一次,声音距离极近,似乎就在裂谷索桥附近!
“八嘎!发现脚印了!在那边林子里!追!”
“放狗!咬死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狼犬更加兴奋的狂吠、以及拉动枪栓的金属碰撞声,如同死亡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洞穴外的世界!日伪军显然发现了她们逃入这片山林的踪迹,正朝着这个方向快速合围!
“坏了!被狗日的闻着味儿了!”老猎户脸色剧变,猛地掐灭了手中的松明,洞穴瞬间陷入浓稠的黑暗!“这洞藏不住!鬼子有狗!快!跟我从后洞走!有条采药人踩出来的野猪道,能绕到裂谷上游!”
黑暗中,一阵急促的摸索和搬动石块的声音。很快,洞穴深处透进一丝微弱的夜风,一个更加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被老猎户扒开。
“快!爬出去!顺着坡往下溜!别出声!”老猎户急促地低吼。
周春妮不再犹豫,将小栓用布带紧紧缚在胸前,率先钻入那狭窄的通道。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她手脚并用,在狭窄的通道里艰难爬行。身后,赵兰芝背着老猎户递过来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些风干的肉条和草药),也咬牙跟上。老猎户殿后,迅速用石块将洞口虚掩。
爬出通道,外面是一片陡峭的、长满灌木和苔藓的山坡。寒风刺骨,下方是深不见底、水声轰鸣的裂谷上游。一条被野兽踩踏出的、极其模糊的小径,紧贴着湿滑的崖壁,蜿蜒向下。
“抓着藤!脚踩实!”老猎户经验丰富,压低声音指挥着。
三人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如同壁虎般一点点向下挪动。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追兵的喧嚣。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突然!
“汪汪!汪汪汪!”狼犬狂吠的声音猛地从上方传来!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如同毒蛇,在她们头顶的崖壁上扫来扫去!
“在下面!她们在崖壁上!开枪!”
哒哒哒——!
歪把子机枪的子弹如同骤雨般泼洒下来!打在身边的岩石上,火星西溅!碎石如同冰雹般砸落!
“啊!”赵兰芝脚下一滑,尖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兰芝婶!”周春妮魂飞魄散,想伸手去抓,却被飞溅的碎石逼得自身难保!
“抓住!”千钧一发之际,老猎户如同灵猿般探身,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抓住了赵兰芝的手臂!巨大的下坠力带得他也是一个趔趄,脚下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别松手!”老猎户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赵兰芝拽回崖壁!然而,就在这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三八大盖枪响!
老猎户身体猛地一震!左肩胛处爆开一团血花!他闷哼一声,抓着赵兰芝的手瞬间脱力!
“大爷!”周春妮目眦欲裂!
“走……快走……”老猎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鲜血迅速染红了兽皮袄子。他用仅存的力气,猛地将惊魂未定的赵兰芝推向周春妮,同时身体向后一靠,死死抵住岩壁,挡住了上方射来的子弹轨迹!“顺着道……往谷底……有水……能藏……”他嘶哑地喊着,声音带着决绝。
“不!大爷!”赵兰芝哭喊着想扑回去。
“走啊!”老猎户厉声咆哮,眼中是山民特有的、面对死亡的平静与狠戾,“俺……替你们……挡一阵!”他猛地从背后抽出那柄磨得锃亮的长弓,搭上一支尾部缠着油布的箭矢,用颤抖的手凑近火折子点燃箭头!
咻——!
一支燃烧的火箭,如同复仇的流星,带着老猎户最后的怒吼,逆着弹雨,射向上方崖顶晃动的人影!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崖顶一阵骚乱!
“走!”周春妮眼中含泪,一把拽住悲痛欲绝的赵兰芝,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沿着那模糊的野猪道,朝着黑暗的裂谷深处亡命奔去!身后,是更加密集的枪声、狼犬的狂吠、以及老猎户那苍凉而决绝的、渐渐被淹没的怒吼……
跌跌撞撞,不知在黑暗中奔逃了多久。枪声和追兵的声音终于被甩在了身后。两人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谷底一条冰冷刺骨的溪流边。溪水湍急,冲刷着巨大的鹅卵石,发出哗哗的声响。
赵兰芝抱着小栓,看着周春妮怀中那枚在黑暗中微微散发清濛光芒的星枢,又望向老猎户牺牲的方向,无声地流泪。又一个救命恩人,为了她们倒下了。
周春妮强忍悲痛,借着星枢微光,迅速检查赵兰芝和小栓。赵兰芝只是擦伤和惊吓过度,小栓因寒冷和惊吓,气息更加微弱。她连忙解开包袱,取出老猎户留下的风干肉条,撕下最软的部分,嚼碎了混着冰冷的溪水,一点点喂给孩子。
“兰芝婶……吃点东西……俺们……还得走。”周春妮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她展开那张染血的地图,星枢的光芒照亮了“落鹰坳”和“埋骨坡”。老猎户用命换来的方向,就在裂谷对面,那片笼罩在夜色和死亡传说中的群山。
“咋……咋过去?桥没了……绕路……来不及了……”赵兰芝看着湍急的溪流和对岸陡峭如刀削的绝壁,眼中满是绝望。
周春妮的目光在谷底搜寻。溪流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水流冲击着对岸的岩壁,形成一片相对平缓的回水湾。借着星枢微光,她敏锐地发现,回水湾靠近岩壁的水面下,似乎有一片颜色不同的阴影!不像是岩石!
她挣扎着站起,蹚着冰冷的溪水靠近。水深及腰,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颤抖。她伸手探入水下摸索。入手冰凉坚硬,布满滑腻的青苔。但形状……是规整的!是石阶!一段被溪水淹没的、人工开凿的石阶!石阶紧贴着岩壁,向上延伸,隐没在黑暗和水流中!
“有路!水下有路!”周春妮精神一振!这很可能是当年采药人或矿工留下的隐秘通道!
她返回岸边,用枯藤将小栓紧紧缚在自己背上,确保孩子头部高出水面。又撕下衣襟,将地图和钥匙牢牢包裹,塞进怀里最深处。最后,她看向赵兰芝:“兰芝婶,跟紧俺!抓着俺的腰带!闭住气!顺着台阶往上走!”
没有选择,唯有孤注一掷!
两人深吸一口气,再次踏入刺骨的溪流,摸索着踏上水下的石阶。冰冷的溪水瞬间淹没到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人冲倒。周春妮咬紧牙关,一手紧抓着岩壁上的凸起,一手死死拉着身后的赵兰芝,顶着水流,一步步艰难地向上挪动!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潭中跋涉,冰冷和窒息感不断袭来。
石阶陡峭湿滑,长满青苔。不知走了多久,水位开始下降,从胸口降到腰部,再到膝盖。终于,她们爬上了一片高出水面的、相对干燥的石台!前方,石阶继续向上,通往一个被藤蔓和巨石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上方,隐约可见人工开凿的痕迹,还有几个早己模糊不清的刻字。
“废……废矿洞?”赵兰芝喘着粗气,牙齿打颤。
周春妮点点头。这很可能是通往落鹰坳山区的废弃矿道!老猎户说过,绕路要两天,这条水下秘径,是唯一的捷径!
“走!进去!”周春妮没有犹豫。矿洞虽然危险,但总比暴露在日伪军的枪口下强。
两人互相搀扶着,钻进阴冷的矿洞。洞内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废弃的铁轨。洞壁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星枢的光芒在洞中显得更加明亮,核心处“贰”字光点的悸动感也愈发清晰,如同黑暗中的路标,指引着方向。
矿道深邃曲折,如同巨兽的肠道。她们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如同大厅般的矿坑出现在眼前!矿坑中央,散落着早己锈蚀废弃的矿车、破碎的矿石和巨大的支撑木架。坑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矿洞分支,如同蜂巢。
而就在矿坑最深处,紧靠着坑壁的位置,矗立着一座用巨大原木和粗糙石块垒砌而成的、极其简陋的窝棚!窝棚里,竟然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摇曳的火光!隐约还有人声传来!
有人?!
周春妮和赵兰芝瞬间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在这荒山废矿深处,怎么会有人?是幸存的矿工?还是……影刹的人?亦或是……日伪军的秘密据点?
周春妮迅速熄灭星枢的光芒,拉着赵兰芝隐入一块巨大的矿石阴影后。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窝棚里传出的声音,并非日语,也不是影刹那种阴冷的腔调。而是……带着浓重冀中口音、疲惫而沙哑的交谈声!
“……老吴……你说……总部……还能派人来吗?”
“……咳咳……难说……鬼子……封锁得太严……咱们……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娘的……老子……不甘心!电台……还没修好……情报……送不出去……”
电台?情报?总部?
周春妮的心猛地一跳!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是……自己人?!是坚持在敌后活动的……八路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