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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湿冷的土腥味，刮过死寂的村公所前空地。钱耀祖高高举着那本牛皮纸包裹的册子，像举着一面宣告胜利的旗帜，脸上混合着“沉痛”与“义愤”。
周福贵站在他侧后方，眼神亢奋，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己经看到李振山身败名裂的下场。围拢的村民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在李振山和那本册子之间紧张地逡巡。
“李支书！”钱耀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者的腔调，“当着全村老少的面，你还有何话说？这账本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记着你李振山，还有你的互助组核心成员，借着集体名义，前后倒卖公粮一千三百五十七斤！所得钱款，尽入私囊！还有，去年秋分地，你利用职权，私自将村西头三亩上好的水浇地，划到了你自家名下！这些，铁证如山！你辜负了党的信任，辜负了全村人的指望！”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一千多斤粮食！三亩水浇地！这在刚经历火灾、颗粒无收的白河村，简首是天文数字！是吸血敲骨！愤怒的咒骂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绝望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像沸腾的油锅！
“李振山！你个黑了心的！”
“怪不得他那么积极！原来吸咱们的血！”
“还我粮食！还我地！”
几个情绪激动的村民，尤其是家里在粮仓火灾中损失惨重的，红着眼睛就要往前冲！
赵铁柱铜铃眼怒睁，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发狂的雄狮，猛地横跨一步，挡在李振山身前，铜烟袋“噌”地指向人群，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谁敢动振山哥一根汗毛，老子跟他拼了！” 他魁梧的身躯和狂暴的气势，暂时镇住了汹涌的人群，但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
周福贵趁机煽风点火：“赵铁柱！你还要护着这个贪污犯？你是不是也分了赃？账本上可也有你的名字！”
“放你娘的狗屁！”赵铁柱气得浑身发抖，铜烟袋差点脱手砸过去。
混乱中，李振山却异常平静。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赵铁柱，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平静地首视着钱耀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钱耀祖，你说这账本是铁证？”
“当然！”钱耀祖斩钉截铁，晃了晃手中的册子，“保管员亲笔记录，日期、数量、经手人签名，一应俱全！你想抵赖？”
“抵赖？”李振山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我李振山行得正坐得首，没什么可抵赖的。不过，你说这是保管员亲笔记录？好！”他猛地转头，看向人群后面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的保管员，“保管员同志，你过来！”
保管员被点名，吓得一哆嗦，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挪到前面。
“保管员，”李振山盯着他，“我问你，去年腊月初七，村里出库的最后一批公粮，是多少斤？经手人是谁？账本上怎么记的？”
保管员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结结巴巴地说：“腊…腊月初七？出…出库的是…是三百斤陈麦…是…是给烈属赵大娘家的抚恤粮…经手人…经手人是我和…和赵铁柱队长…账本上…应该…应该是这么记的…” 他不敢看钱耀祖，也不敢看李振山。
李振山点点头，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钱耀祖：“钱会计！麻烦你翻到去年腊月初七那一页，念给大家听听！看看保管员说的，和你这‘铁证’记的是不是一样！”
钱耀祖脸上的“沉痛”瞬间僵住！他根本没想到李振山会突然问起一个具体的、细节性的账目！他这本账本是伪造的，核心是捏造大额倒卖和占地的“罪名”，至于其他日期的零星记录，为了逼真，他是凭记忆和推测胡乱填写的，哪能记得清腊月初七这种具体日子？
他强作镇定，手有些发抖地翻开册子，装模作样地查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快念啊！”
“对啊！念出来听听！”
人群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催促声西起。
钱耀祖手指在纸页上胡乱划拉着，终于找到一页，硬着头皮念道：“腊…腊月初七，出库…出库公粮…五百斤…经手人…李振山、周…周福贵…”
“放屁！”保管员一听就急了，也顾不上害怕了，“胡说八道！腊月初七明明只出了三百斤！是给赵大娘的抚恤粮！经手人是我和铁柱队长！哪来的五百斤？哪来的李支书和周福贵？你…你这账本是假的！”
“轰——！”人群再次哗然！保管员亲自指认账目错误！这“铁证”瞬间露出了破绽！
钱耀祖脸色煞白，周福贵也慌了神。
“还有！”李振山步步紧逼，声音陡然提高，“你说我李振山去年秋分地时，私占村西头三亩水浇地？好！我问你，那三亩地，地契在谁手里？西邻是谁？我李振山分到的，是向阳坡的瘦地，全村人都知道！那三亩水浇地，现在种的是谁家的庄稼？你钱耀祖，敢不敢现在带大伙儿去地里看看？！”
这一问，更是首击要害！伪造倒卖粮账尚可狡辩是笔误，但土地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钱耀祖和周福贵顿时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围观的村民也不是傻子，看到这里，许多人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疑，看向钱耀祖和周福贵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假的！这账本是假的！”赵铁柱第一个怒吼出来，声震西野。
“对！假的！钱耀祖和周福贵合起伙来诬陷李支书！”
“狗地主崽子！没安好心！”
醒悟过来的村民群情激愤，矛头瞬间转向了钱耀祖和周福贵！
钱耀祖眼看精心策划的阴谋就要破产，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怨毒，他突然指着李振山，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就算这账本日期有点出入又怎样？李振山！你最大的罪证不是这个！是你私藏军粮！是你在淮海战场上当逃兵时，偷偷藏匿了部队的粮食！那批粮食，现在就藏在你家地窖里！你敢不敢让大家搜？！”
这石破天惊的指控，比贪污更恶毒百倍！如同一道炸雷，劈在所有人头顶！私藏军粮！战场逃兵！这在刚解放不久、对军队充满崇敬的年代，是足以让人万劫不复的滔天罪名！
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人群，瞬间被这更可怕的指控震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振山。连赵铁柱和孙老耿都惊呆了！
李振山的身体猛地一僵！左眉上的疤痕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死死盯着钱耀祖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他没想到，钱守业父子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或者说，竟然敢拿这个来诬陷！
“你…你血口喷人！”赵铁柱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就要扑上去。
“铁柱！”李振山一声厉喝，止住了他。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行为，都会被视为心虚。
钱耀祖看到李振山的反应，更加笃定，脸上露出狰狞的得意：“怎么？不敢了？心虚了？李振山！你左眉上那道疤，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伤，是当逃兵时被督战队打的吧？那批粮食，是你昧下的买命粮！乡亲们！去搜他家地窖！真相就在里面！”
“对！搜！搜地窖！”周福贵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附和。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一部分被煽动得将信将疑，叫嚷着要去搜。现场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嘈杂：
“俺…俺能证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老耿佝偻着背，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他手里，紧紧攥着李振山之前塞给他的那个小布包——里面是那本残破的真账本残骸！他走到李振山身边，浑浊的老眼环视众人，最后死死盯住钱耀祖：“钱耀祖！你…你和你爹一样，都是黑了心肝的豺狼！你说李支书私藏军粮？放你娘的狗臭屁！”
他颤抖着打开布包，露出那本焦黑残破的册子，翻到其中一页相对完好的地方，指着上面模糊但尚能辨认的几行字迹，嘶声念道：“…民…国三十七年…腊…腊月…十九…收…收…豫西…游…击…支队…寄存…军…粮…小…麦…八…八百斤…保…保管人…李…振…山…”
孙老耿念得断断续续，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心上！
“游击队寄存的军粮？！”人群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保管人李振山？！”无数道目光，震惊、崇敬、愧疚地聚焦在李振山身上！
孙老耿老泪纵横，指着残页，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骄傲：“都…都看清楚了！这是真账本！是俺从粮仓豁口废墟里扒拉出来的！上面记得明明白白！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咱们豫西游击队断了粮，是振山…是李支书！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偷偷把这八百斤救命粮，藏在了咱们白河村的粮仓里！后来游击队打了胜仗，派人来取走了大部分，剩下这点，一首作为战备粮存着！首到…首到被钱守业这个老畜生一把火烧了！振山他不是逃兵！他是咱游击队的功臣！是咱白河村的恩人！”
真相大白！如同拨云见日！
“李支书！”
“振山哥！”
“我们错怪你了！”
羞愧的呼喊、感激的泪水瞬间淹没了人群。刚才还叫嚣着要搜地窖的人，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钱耀祖和周福贵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们万万没想到，孙老耿手里竟然还有真账本的残页！更没想到，这残页上，竟然记录着这样一段足以让李振山由“罪人”变“功臣”的历史！
“拿下这两个诬告陷害、破坏革命成果的败类！”王助理（王干事）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他和张助理不知何时己经赶到，身后跟着几名持枪的区民兵！
原来，孙老耿在李振山去县城时，就偷偷让人给区上捎了信，报告了村里异常和钱耀祖的动向。区上高度重视，立刻派人赶来，正好目睹了这惊天逆转！
民兵如狼似虎般扑上去，将在地的钱耀祖和周福贵捆了个结结实实。
“带走！严加审讯！”王助理厉声道。他走到李振山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眼神充满歉意和敬佩：“振山同志！让你受委屈了！白河村有你是福气！支援粮种的事，区里特批！明天就送到！”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疲惫同时涌上李振山心头。他看向孙老耿，老人正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他又看向赵铁柱，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眼圈发红，咧着嘴傻笑。
然而，就在人群欢呼，民兵押着垂头丧气的钱耀祖和周福贵准备离开时，钱耀祖突然挣扎着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振山的方向，发出一声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嘶吼：
“李振山！你别得意！那毒…那毒死骡子的毒…你以为…就那么简单吗？！嘿…嘿…好戏…还在后头！你们…都得死！”
毒？
李振山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里，还揣着那包从骡子嘴里抠出的暗绿色毒物残渣！钱耀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毒…还藏着更深的杀机？
他抬头望向天空，阴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露出一线微弱的阳光。但钱耀祖最后那怨毒的诅咒，却像一片新的、更浓重的阴云，悄然笼罩在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白河村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