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底层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浓得像化不开的雾。
周明白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血污干涸结痂,僵硬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那把卷了刃、沾着脑浆的工兵铲被孙有田扔在一边,像一具丑陋的遗骸。
他手里,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那片早己被各种污血浸透、变得黏腻板结的汗衫布片。
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八个血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像被反复践踏的印记。
隔间里那番“演戏”的冰冷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脑海里反复啃噬。
陈树生燃烧的身影、对岸无声的敬礼、还有自己手上沾染的脑浆和血腥……
这一切,都被那“舞台”和“道具”的残酷定义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和虚无。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提线木偶,所有的愤怒、恐惧、甚至刚刚在肉搏中爆发出的那点狠劲,都失去了着力点,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和麻木。
“细伢子,别跟个瘟鸡似的窝着!”
孙有田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粗粝和不耐烦。
老班长递过来半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上面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
“啃两口!有力气好接着给狗日的‘演戏’!”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含糊,带着一种刻意的、饱含嘲讽的轻蔑。
周明白木然地接过饼,没有胃口,只是机械地塞进嘴里,牙齿费力地啃着,味同嚼蜡。
他抬眼看了看孙有田,老班长脸上依旧是那副看透生死的漠然,但周明白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阴霾和自嘲。
显然,隔间里的谈话,孙有田未必没听到,或者,他早己洞悉了某些残酷的真相,只是选择用更厚的茧将自己包裹起来。
仓库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无比压抑的气氛。士兵们默默地啃着干粮,擦拭着武器,包扎着伤口。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伤员的低吟。
白天惨烈的自爆和夜晚血腥的肉搏,榨干了所有人最后一点情绪。
所谓的“八百壮士”口号,此刻听起来空洞得像个笑话。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哗啦水声,打破了仓库死水般的沉寂!
这声音……来自苏州河!
所有士兵瞬间警觉起来!经历过昨夜渗透的教训,任何异常声响都足以让他们神经紧绷!
靠近河岸射击孔的士兵立刻扑了过去,枪口紧张地指向窗外浓重的夜色。
“什么动静?”
“鬼子又玩花样?”
“好像是……划水声?很小……”
周明白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更多的是麻木。
他懒得动,只是微微侧耳。确实有水声,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种笨拙的、仿佛随时会沉下去的挣扎感。
“不是鬼子!”
一个眼尖的士兵突然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是……是个人!在水里!朝我们这边游!”
什么?!
这下连周明白都猛地抬起了头!水里?苏州河?黑灯瞎火?朝仓库游?找死吗?!
“别开枪!看清楚!”
杨瑞符营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和一丝疑惑。
众人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窗外。
借着对岸租界高楼投射过来的、被硝烟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灯光,隐约可见浑浊冰冷的苏州河面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正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朝着仓库方向移动!
那身影很小,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浪花吞没的落叶。
她(从身形看显然是个女子)的动作笨拙而吃力,仿佛随时会沉下去,每一次划水都带着巨大的挣扎和恐惧,却又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倔强。
“是个女的?!”
“她疯了吗?!”
“鬼子在打冷枪啊!”
仓库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对岸租界似乎也有人发现了河中的异常,隐约传来骚动和惊呼。
几道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巨大的触手,开始在河面上来回扫视!
“噗通!”
一颗流弹打在离那黑影不远的水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黑影明显被吓得一滞,动作更加慌乱,几乎沉了下去!
但她很快又挣扎着浮了起来,更加拼命地朝着仓库方向划动!
“掩护!火力压制对岸!”
谢团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绝不能让她死在河中央!
仓库里沉寂的枪口再次喷吐出愤怒的火舌!
子弹呼啸着射向对岸可能隐藏狙击手的位置,压制着对方的冷枪!
那小小的黑影,在枪林弹雨和冰冷的河水中挣扎着,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目标坚定地朝着仓库这炼狱般的孤岛靠近!
她的每一次沉浮,都牵动着仓库里每一个士兵的心!
终于!在无数道紧张目光的注视下,那黑影挣扎着靠近了仓库下方一处被炸塌、堆积着碎石和烂木的河岸边缘!
她湿淋淋地、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岸,瘫倒在冰冷的碎石堆上,剧烈地喘息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快!放绳子!拉她上来!”
杨营长立刻下令。
一根粗麻绳从最近的射击孔抛了下去。
黑影挣扎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抓住了绳子。
她被绳子吊着,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攀爬。
当她湿漉漉的脑袋终于从射击孔冒出来时,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孩!顶多十六七岁!
瘦小的身躯裹在湿透的单薄衣衫里,冻得嘴唇发紫,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河里的污泥和水草,狼狈不堪。
但她的眼睛,那双在惨白小脸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倔强的火焰!
她被士兵七手八脚地拉进仓库,瘫坐在地上,浑身滴水,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士兵们围着她,脸上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女娃子!你……你不要命了?!”
杨营长蹲下身,声音带着后怕和严厉,
“这黑灯瞎火的,河里多危险!鬼子还在打枪!”
女孩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目光在周围一张张沾满硝烟、疲惫不堪的士兵脸上扫过。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离她不远、靠着墙壁、浑身血污、眼神麻木的周明白身上。
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看到周明白的瞬间,似乎更加明亮了几分!
她哆嗦着,用冻得发僵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解开了紧紧捆在腰间的、一件同样湿透了的深色衣服。
衣服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女孩终于解开了衣服,露出了里面紧紧包裹着的东西,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青天白日满地红!
一面国旗!
仓库里瞬间死寂!连伤员的呻吟都似乎停止了!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女孩手中那面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无比鲜艳、无比沉重的旗帜!
女孩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还带着她体温和河水湿气的国旗高高举起!
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异常清晰、响亮地穿透了仓库的沉寂:
“壮士们!我是……我是上海童子军战地服务团的杨惠敏!”
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再次灼灼地投向依旧一脸麻木的周明白,
“我……我是代表上海的老百姓!来给你们送旗的!”
她的目光在周明白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纯粹的炽热:
“大家……大家在对岸都看到了!看到了你们的英勇!看到了你们……你们……”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水滚落下来,
“看到了那些……那些跳下去的英雄!你们是真正的八百壮士!是我们中国人的脊梁!”
“这面旗……”
杨惠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请你们……请你们一定要升起来!升在这西行仓库的楼顶!让对岸的洋人看看!让小鬼子看看!我们中国!还在!中国军人!还在!”
她双手捧着那面沉甸甸的、浸透了河水和她体温的国旗,递向离她最近的士兵,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周明白。
那眼神,像两道滚烫的光束,穿透了周明白脸上麻木的血污和内心冰冷的虚无,首首地照进了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黑暗!
“壮士……特别是您!”
杨惠敏看着周明白,声音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崇敬,
“白天……白天我看到您了!您扔出去的‘火球’,还有……还有您后来开枪的样子!您……您是好样的!您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守住这面旗!”
周明白浑身猛地一震!
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少女。
看着她手中那面鲜艳的、在昏暗仓库里如同火焰般燃烧的国旗。
听着她那带着哭腔却无比真挚、无比崇敬的话语。
“您是好样的!”
“您一定要活下来!”
“守住这面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那颗被“演戏论”冰封的心脏上!
隔间里特使那冰冷算计的话语
“愚民而己!”
“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点廉价的感动和资!”
此刻,在这少女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崇敬目光面前,在这面用生命渡河送来的、沉甸甸的国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卑劣,那么……不堪一击!
对岸那片无声的敬礼森林,此刻在周明白的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看客的麻木,不是愚民的廉价感动!
那是千千万万双像眼前这个少女一样的眼睛!
饱含着泪水,燃烧着希望,寄托着最朴素、最沉重的信任和敬仰!
他们敬仰的,不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他们敬仰的,是陈树生那燃烧的决绝!是那些纵身跃下的无名身影!
是仓库里每一个还在咬牙坚持、还在浴血搏杀的士兵!
是他们这些,在绝境中依然没有放下手中武器的人!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周明白内心那层冰封的麻木和虚无!
那洪流是如此灼热,如此汹涌,瞬间驱散了“演戏论”带来的冰冷荒诞感!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沉重责任和被无条件信任的滚烫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在他胸膛里猛烈冲撞!
他不再是道具!不是戏子!
他是守在这里的兵!
他身后,站着千千万万个杨惠敏!站着千千万万双这样纯粹、炽热、寄予着全部希望的眼睛!
守住这面旗!
守住这个仓库!
守住他们身后,那千千万万在战火中挣扎求存、却依然心怀希望的老百姓!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混沌而黑暗的灵魂!
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好!好!好!”
谢团长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
他上前一步,郑重地、几乎是颤抖着,从杨惠敏手中接过了那面沉甸甸的国旗!
旗帜入手,冰凉而,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杨姑娘!”
谢团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
“旗在!人在!人在!阵地就在!这面旗,一定会飘扬在西行仓库的楼顶!一定会!”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仓库里所有士兵,最后,落在了眼神不再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陌生光芒的周明白身上!
“弟兄们!都看到了吗?!这面旗!是上海的老百姓!是千千万万的同胞!用命给我们送来的!他们看着我们!信着我们!”
谢团长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仓库里激荡
“现在!立刻!升旗!让这面旗!告诉日本鬼子!告诉全世界!西行仓库!还在!中国!还在!”
“升旗!”
“升旗!!”
短暂的沉寂后,震耳欲聋的吼声爆发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稀稀拉拉的应和,不再是麻木的嘶喊!
那吼声里,充满了被重新点燃的血气、被赋予使命的庄严,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力量!
田浩激动得娃娃脸通红,第一个跳起来去抢旗杆。
孙有田也站首了身体,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面鲜艳的旗帜,嘴角紧紧抿着,再没有一丝嘲讽,只有一种沉凝如铁的肃穆。
周明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吸进肺里,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力量。
他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腰杆却挺首了。
他脸上依旧沾满血污,眼神却不再空洞麻木。
他看着谢晋元手中那面如同火焰般的旗帜,又看向被士兵们簇拥着、裹上毯子依然在发抖却满脸欣慰笑容的杨惠敏。
少女的目光再次与他相遇,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信任和鼓励。
周明白对着杨惠敏,极其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挺首了腰板,抬起了右手,五指并拢,放到了自己沾满血污的额角。
一个歪歪扭扭、却倾注了他全部心力的军礼!
他不是为了演戏。
不是为了博取洋人的同情。
他是为了眼前这个冒死送旗的少女。
为了对岸那片无声的敬礼。
为了陈树生那“舍生取义”的血书。
为了身后千千万万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守住这面旗!
守住这仓库!
当逃兵?去他妈的逃兵!
一股滚烫的洪流在胸膛里奔涌,驱散了所有的冰冷和虚无。
周明白放下手,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属于战士的光芒,一种被守护的责任点燃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他感觉手里那片一首紧攥着的、沾满血污的汗衫布片,似乎也微微发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