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渡鸦维修店的后巷。
这里被渡鸦的员工称作“拆解区”。这个名字有两层含义。
明面上,这里是处理废旧机械的地方,工人们的工作,就是将那些报废的机械义体、工业机器人和载具,用最原始的手段拆解成可以回收的零件和原材料。
而暗地里,这里也是“失败产品”的终点站——那些因为义体排异、系统崩溃或能量过载而死亡的倒霉蛋,尸体会被运到这里,身上还有价值的植入物会被无情地拆下来,剩下的血肉则被当做生物废料处理掉。
拆解,既是对机械,也是对人。
这里的空气像是一团由机油的腻、铁锈的腥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而成的怪物,吸进肺里,像是吞下了一口工业废料。
凌夜现在就是这里的一名拆解工,最廉价的那种——原生体拆解工。身上汗水像小溪一样,在略显单薄但线条分明的肌肉上蜿蜒流淌,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凌夜用一把老旧的液压钳,死死地咬住一根报废机械臂上的高强度缆线。
“咯……吱……”
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手臂的肌肉坟起,青筋像蚯蚓一样在皮肤下蠕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
火花西溅,像一蓬短暂的橙色蒲公英,照亮了那张紧绷的下颌。缆线终于被剪断,断口参差不齐。
凌夜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在发烫。
旁边,另一名叫“扳手”的义体拆解工,正进行着同样的工作。他的工作内容和凌夜一样,但过程却天差地别。
一条闪着暗银色光泽的“裂爪”五型工业臂,自带的高频震动切割器连声音都显得那么轻松惬意。扳手甚至还有闲工夫吹着口哨,对着缆线轻轻一划,缆线便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他的效率,是凌夜的三倍。
“我说,凌夜,”
扳手停下手里的活,用那经过声带改造、带着明显金属质感的声音说道。
“NTM何必呢?跟自己过不去?”
凌夜没有抬头,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剪下一根。汗水滴进眼睛,一阵刺痛,只能闭了闭眼。
扳手走了过来,用他的金属手指敲了敲凌夜手中的液压钳,发出“当当”的脆响。
“你这原生体的肉身,也就这点出息了。”
“去老城区黑市,花个三百信用点,找个小作坊给你装个二手的‘蛮牛’三型助力臂。我跟你说,活儿能轻松一半,就你这干活不要命的劲头,渡鸦姐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你涨点工钱。”
“我的手够用了。”
凌夜头也不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够用?”
扳手嗤笑一声,那笑声像是齿轮在空转。
“上次那批高密度合金板,谁搬的时候砸了脚?半个月没干重活,我看你这个月的饭钱都悬!你那三十万的债,打算还到下个世纪去?”
扳手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但凌夜早己习惯。在这暗影集市,同情是比稀有金属更罕见的玩意儿。他只是闷着头,再次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手臂上。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学徒工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小金属车从后门进来。他的工作是店里的杂役,负责搬运货物、清理垃圾,以及处理这些最晦气的“废料”。车上,一个凸起的人形轮廓被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盖着,看不清面目,只能从轮廓判断那曾是一个人。
“渡鸦姐让处理一下。”
学徒工一脸嫌恶地抱怨道。
“又是‘夜枭’义眼短路烧了脑子的倒霉蛋。妈的,这个月第三个了。”
学徒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凌夜的耳膜上。
手中的活计停了下来,那把沉重的液压钳垂在身侧。凌夜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扳手满是油污的肩膀,落在那辆小车上。那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深邃而冰冷,像一口见不到底的深井。
烧了脑子的倒霉蛋。多么轻描淡写的词。
凌夜亲手拆解过太多这样的“产品”了。一闭上眼,仿佛都能闻到蛋白质烧焦的臭味,能看到颅骨被掀开后,那纠缠着电线和血肉的、像一团烂泥的大脑。
曾经拆下的义眼,那精密的感光元件上,甚至还残留着主人最后看到的惊恐画面;拆下的义肢,那冰冷的金属骨架,也曾支撑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拥抱他的家人。
每一个被送到这里的“产品”,都意味着一个破碎的家庭,一笔还不清的债务,和一个被资本彻底榨干后、连生物质能源都要被回收的悲惨结局。
扳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那些噪音己经无法进入凌夜的耳朵。
任何植入物,都是一根通往你钱包和性命的锁链。那些公司,那些黑市商人,卖给你的不是力量,不是便捷,而是一份份写好了结局的卖身契。
他们随时可以升级、可以断网、可以留下后门,让你引以为傲的力量变成杀死你的屠刀。
这具温热的血肉之躯,宁愿去承受痛苦,去感受汗水和伤疤,也不愿交出自己最后的自由。
“喂,看什么呢?”
扳手见凌夜半天没反应,不耐烦地推了一把。
凌夜回过神,没有理会扳手,只是重新捡起那把液压钳,默默地走向另一堆废料。动作依旧笨拙,依旧费力,但眼神却多了一丝近乎偏执的坚定。掌心的皮肤早己磨破,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但这种纯粹的、属于自己的痛楚,却让人感到无比清醒。
扳手看着那副像是要跟废铁同归于尽的模样,不屑地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疯子”,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对这种固执的蠢货,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水。
凌夜没有理会身后的嘀咕。所有的情绪——愤怒、不甘,以及对那具尸体的怜悯——全都灌注到了手中的液压钳上。这不再是单纯地剪断缆线,而是在与这个冰冷的、用机械定义价值的世界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金属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响,瞬间蒸发。这才是真实的。
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极限拉伸,都在向这个年轻的拆解工证明,自己还“活”着,完整地活着,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格式化、被回收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