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晴刚走进祖母的佛堂,就听见柳画屏低柔的声音:“祖母,您看这串佛珠,是我托人从法华寺求来的,据说能保平安呢。”
佛堂里燃着凝神香,烟气袅袅中,祖母坐在铺着软垫的禅凳上,手里转着苏月晴送的那串太后御赐佛珠,闻言淡淡瞥了一眼柳画屏递来的紫檀串:“有心了。” 语气却远不如前几日见到太后佛珠时的热络。
苏月晴垂眸行礼,耳尖捕捉到柳画屏指尖划过佛珠的轻响 —— 那串紫檀珠看着温润,实则边缘带着未打磨的毛刺,显然不是什么精心求来的法器,倒像是临时从哪个小摊上买来充数的。
“孙女儿给祖母请安。” 苏月晴屈膝时,余光瞥见柳画屏鬓边换了支翡翠簪子,水头虽足,样式却有些眼熟 —— 那是去年二叔从江南带回的贡品,本该是父亲准备给母亲的生辰礼,后来却不知怎的到了柳画屏手里。
“起来吧。” 祖母放下佛珠,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刚让听竹去叫你,正好过来陪我抄段《心经》。”
柳画屏抢先笑道:“表姐身子刚好,哪能累着?还是我替表姐抄吧,正好也能给祖母尽份孝心。” 说着手腕一转,腕间银镯子叮当作响,半露的皓腕上贴着块小巧的膏药,像是不小心烫伤的。
苏月晴坐下时,指尖不经意拂过案上的砚台,墨锭是上好的徽墨,磨得细腻均匀 —— 这倒是柳画屏的本事,总能把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她淡淡道:“抄经是心意,哪能代劳?表妹要是累了,不妨去歇着。”
柳画屏脸上的笑淡了些,转而对祖母道:“前几日听二舅父说,表姐把绸缎铺的账册都搬到自己院里了?其实表姐不必这么辛苦,张掌柜是老人了,断不会糊弄人的。”
“哦?” 祖母蘸着金粉的笔尖顿了顿,“阿晴要亲自管账?”
“不是亲自管,是核对。” 苏月晴研着墨,声音平静,“母亲的陪嫁,总得心里有数。昨日对账时,发现去年冬天有笔‘采买金线’的支出,记在表妹名下,说是要给三皇子府绣屏风中堂,不知绣好了没有?”
柳画屏捏着狼毫的手指猛地收紧,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黑点:“还、还在绣呢,三皇子妃喜欢繁复些的花样,一时半会儿赶不出来。”
“原来如此。” 苏月晴抬眸时,恰好撞见柳画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说起来,那金线是母亲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贡品,一匹就要二十两银子,表妹一次用了五匹,倒是大方。”
祖母抄经的动作停了。她虽不管内宅琐事,却也知道西域金线的金贵,寻常侯府绣嫁衣也舍不得用半匹,柳画屏竟为了给皇子府绣屏风用掉五匹?
“画屏,” 祖母的声音沉了些,“三皇子府要绣屏风,怎么不用府里公中的料子?偏要用你姑母留下的贡品?”
柳画屏脸色发白,慌忙起身屈膝:“是孙女儿考虑不周。那日三皇子府的管事来催得急,库房说公中的金线用完了,我想着表姐院里还有,就先挪用了…… 原想等月钱下来再补上的。”
“补上?” 苏月晴轻笑一声,将刚研好的墨汁推到祖母面前,“母亲的金线账上记着的是‘传家之物’,专供嫡女出阁时用,表妹拿它去填公中的窟窿,怕是补不回来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柳画屏 “懂事贴心” 的假面。祖母看着柳画屏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指尖在太后佛珠上转得更快了。
柳画屏咬着唇,眼圈慢慢泛红:“是我错了,表姐若是怪罪,我、我把这支翡翠簪子当了,赔给表姐……” 说着就要拔头上的簪子,动作急切得像是在演戏。
“不必了。” 苏月晴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簪子内侧刻着的小字 ——“明哲赠”。 明哲是二叔的字,他竟把本该给母亲的贡品簪子送给了柳画屏?
苏月晴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声音转柔:“表妹也是好意,只是往后动用母亲的东西,记得知会我一声。” 她刻意加重 “母亲” 二字,提醒柳画屏:这里是尚书府,不是她能随意搬弄的地方。
柳画屏强忍着没发作,低头应了声 “是”,转身时袖摆扫过案几,将那串毛刺紫檀珠扫落在地,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其中一颗撞在墙角的香炉上,“叮” 地一声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铅芯。
佛堂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炉底的轻响。
祖母的脸色彻底沉了:“这就是你说的‘法华寺求来的平安珠’?”
柳画屏吓得 “扑通” 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祖母息怒!是我被人骗了!我、我不知这珠子是假的……”
“罢了。” 祖母挥挥手,显然没心思追究这点小事,却也没再让柳画屏留下抄经,“你先回去吧,往后少掺和这些神佛之事。”
柳画屏狼狈地退出去,走到门口时,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苏月晴背上。
苏月晴假装没看见,替祖母铺好宣纸:“祖母别气,表妹许是真被糊弄了。”
祖母哼了一声,提笔蘸墨:“她那点心思,我活了大半辈子还看不出来?不过是见你得了太后的青眼,想在我跟前争些脸面罢了。” 笔尖在纸上落下第一个 “观” 字,墨色,力透纸背,“只是那西域金线,你母亲当年确实宝贝得紧,说是要给你绣嫁妆屏风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苏月晴心中微动。祖母这话,分明是站在了她这边。
“祖母说得是。” 她顺着话头道,“其实孙女儿也不是计较这点东西,只是怕有人借着‘挪用’的由头,把母亲的陪嫁一点点搬空。昨日周管事还说,江南茶园的新茶刚运到,账上却少了两箱,说是被二房的人借去送礼了。”
祖母抄经的手顿住,墨滴在 “自在” 二字中间晕开个圆:“明哲又动你母亲的东西?”
“二叔说是给巡抚大人的贺礼,还说等过几日回了礼,就把茶钱补上。” 苏月晴垂着眼,语气轻飘飘的,“只是巡抚大人清正廉洁,最厌铺张,二叔送这么贵重的茶,怕是会弄巧成拙。”
这话戳中了祖母的痛处。苏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父亲在文官集团中的清誉,若是被二叔的贪俗坏了名声,别说升迁,能不能保住现有的官职都难说。
祖母把笔一搁,佛珠转得飞快:“去把你二叔叫来!”
苏月晴刚要应声,就见听竹掀帘进来,脸色发白:“姑娘,不好了!二房的小厮…… 小厮在柴房里自尽了!”
佛堂里的凝神香 “啪” 地一声断了,半截香灰落在祖母手背上,她竟浑然不觉。
柴房里己经围了不少人,二叔苏明哲站在门槛边,脸色铁青地踹了脚门板:“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死了倒干净!”
柳画屏站在他身后,用帕子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厮,眼底却没有半分惧意,反而藏着一丝如释重负。
苏月晴拨开人群走进来,目光落在小厮的尸体上 —— 他脖子上缠着根粗麻绳,舌头吐出来老长,看着像是上吊自尽,可脚尖距离地面还有半尺,膝盖上还有块新鲜的磕伤,显然是被人勒死后挂上去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月晴问守在门口的婆子。
婆子吓得声音发颤:“刚、刚才给柴房送劈柴,就见他吊在梁上了……”
“自尽?” 苏月晴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厮的手腕,尸体己经发凉,指关节却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是死前攥过什么东西。她目光扫过地面,在稻草堆里瞥见半块撕碎的衣角,料子是二房独有的青绸,上面还沾着点硫磺粉 —— 和昨夜那小厮带来的纵火工具上的粉末一模一样。
“表姐还是别看了,怪吓人的。” 柳画屏走过来,想拉她的胳膊,“许是他昨夜被咱们抓住,怕被送官查办,才寻了短见。”
苏月晴避开她的手,站起身时,恰好对上二叔苏明哲的目光。他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下意识地往柳画屏身后躲了躲 —— 这副心虚的模样,倒比柳画屏的假哭更可疑。
“二叔觉得,他是自尽?” 苏月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柴房瞬间安静下来。
苏明哲梗着脖子道:“不是自尽是什么?难不成是被人杀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尚书府里杀人?”
“那可未必。” 苏月晴走到小厮尸体旁,踢开脚边的稻草,露出下面一块沾着血迹的木牌,上面刻着个 “三” 字,“这是什么?”
柳画屏的脸 “唰” 地白了,下意识地看向苏明哲。
苏明哲眼神一厉,抬脚就要去踩木牌:“不过是块破木头!”
“二叔别急着毁证物啊。” 苏月晴抢先一步捡起木牌,放在鼻尖轻嗅,上面除了血腥味,还有股淡淡的龙涎香 —— 那是三皇子府独有的熏香味道,“这木牌的材质是紫檀,和三皇子府侍卫腰牌的料子一样,上面的‘三’字,该不会是指三皇子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抽气声。小厮是二房的人,死在柴房里,手里却握着三皇子府的木牌,这要说没猫腻,谁信?
苏明哲的额头渗出冷汗,指着苏月晴道:“你、你别胡说!这是你伪造的证据,想栽赃陷害!”
“是不是伪造的,送去京兆尹府一验便知。” 苏月晴把玩着木牌,忽然看向柳画屏,“表妹前几日刚给三皇子府送过云锦,想必认识府里的人吧?不如就劳烦你跑一趟,问问这木牌是谁的?”
柳画屏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怎么敢去问?这木牌分明是三皇子派来的人留下的,昨夜那小厮纵火被抓后,三皇子的人怕事情败露,才杀了小厮灭口,没想到竟留下这么个把柄。
“不必麻烦表妹了。” 苏月晴忽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其实这木牌是谁的,小厮临死前己经告诉我了。”
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苏明哲和柳画屏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说,有人答应他,只要烧了我母亲的账册,再拿到那支玉牌,就……”
“住口!” 苏明哲猛地打断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以‘以下犯上’的罪名,把你关进祠堂!”
苏月晴冷笑一声,非但没住口,反而往前逼近一步,声音清亮如钟:“二叔急什么?我还没说,那人究竟是谁呢。”
就在这时,祖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在柴房里吵吵闹闹?”
众人慌忙行礼,苏月晴转身时,恰好看见柳画屏趁乱往稻草堆里塞了个东西,银亮的边角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是支簪子。
祖母走到苏月晴身边,瞥见她手里的紫檀木牌:“这是什么?”
苏月晴刚要开口,柳画屏突然哭着扑到祖母脚边:“祖母!是我不好!都怪我!那小厮是因我而死的!”
她哭得肝肠寸断,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前几日我丢了支玉簪,怀疑是他偷的,说了他几句重话,没想到他竟想不开…… 求祖母别再查了,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别让这事闹大,坏了尚书府的名声啊!”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与小厮的纠葛,又把死因推到 “偷簪子被骂” 上,还抬出 “尚书府名声” 当挡箭牌,倒是打得一手好牌。
祖母皱着眉,显然有些犹豫。
苏月晴看着柳画屏哭得通红的眼睛,忽然笑了,弯腰从稻草堆里捡起那支刚被藏起来的银簪,簪头镶嵌的珍珠缺了个角 —— 这是昨日柳画屏还戴在头上的那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柴房?
“表妹说的,是这支簪子吗?” 苏月晴将银簪举到柳画屏面前,阳光透过缺角的珍珠,在她脸上投下道残缺的光斑,“可我怎么记得,这支簪子,是二叔去年送给你的生辰礼?”
柳画屏的哭声戛然而止,看着那支簪子,瞳孔骤然收缩。
苏月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表妹,你说,要是让祖母知道,你和二叔的关系,不止是表侄女和舅父这么简单,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