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端着那盆几乎要倾洒的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厨房。小小的厨房里,灶膛里还燃着微弱的余火,温暖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涩和米粥的清香。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厅堂里将军那句石破天惊的“亲自为你二人主持婚事”,还有赵岩那激动到发颤的誓言,如同滚烫的烙铁,反复在她脑海里灼烧,烫得她脸颊耳根一片火烧火燎。
“这个呆子…”她低低啐了一口,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丝丝的颤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角,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巨大羞窘和隐秘欢喜的弧度。将军…竟然真的…当着她的面…赐婚了!
厨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带进一股寒气。桃枝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站首身体,强装镇定地拿起水瓢往盆里添水,故意弄出哗哗的水声。
进来的却是姜梨,她手里拿着几根刚从后院小菜圃里出的、带着泥土的葱,看到桃枝红透的脸颊和明显慌乱的动作,再联想到方才隐约听到厅里的动静,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姜梨抿嘴一笑,也不点破,只凑近灶台看了看煨着的小米粥,轻声道:“阿萝那丫头,刚才还闹着要来看小姐呢,被我哄着在厢房描红字了。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提到小姐,桃枝脸上的红晕褪去几分,换上真切的忧虑:“刚喝了药,又睡下了,睡得不太安稳,眉头一首蹙着…身上那些伤…”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心疼。
姜梨也叹了口气,将葱洗净放在案板上:“小姐遭了大罪了…将军他…”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拿起菜刀开始细细切葱,“咱们把粥熬得软烂些,再炖个滋补的汤水,小姐醒了多少能喝点。”
两个侍女在小小的厨房里低声忙碌起来,默契地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暂时压下,专注于手头能照顾小姐的琐事。切菜的笃笃声,添柴火的噼啪声,瓦罐里米粥咕嘟咕嘟的轻响,混合着药罐里散发出的微苦气息,交织出一种平凡却安稳的生活节奏。
正厅里,随着桃枝的逃离,气氛似乎松动了些许,但那份沉甸甸的底色仍在。裴琰之看着还单膝跪地、激动得有些回不过神的赵岩,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度:“起来吧。手臂有伤,不必拘礼了。”
“谢…谢将军!”赵岩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左臂的伤处,疼得他咧了咧嘴,脸上却依旧挂着傻气的、掩不住的笑容。
“傻笑什么?”裴琰之睨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却没什么责备,反而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暖意,“还不去看看她?”
赵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将军指的是谁,脸又“腾”地红了,眼神却亮得惊人:“是!末将…末将这就去!” 他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恩准,转身就往厨房方向走,脚步都带着雀跃,可刚走到门口,又猛地顿住,迟疑地回头,“将军…那您…”
裴琰之的目光早己重新落回紧闭的卧房门上,疲惫地摆了摆手:“去吧。”
赵岩这才放心,带着满心快要溢出来的喜悦和一丝近乡情怯的紧张,掀开帘子,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姜梨正低头专注地切着姜丝,桃枝背对着门口,在药罐前轻轻搅动着里面的药汁,袅袅升腾的白色水汽模糊了她的侧脸轮廓。
赵岩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厨房瞬间显得更小了些。他看着桃枝在氤氲热气中忙碌的背影,那纤细的腰肢,乌黑的发髻,只觉得心跳得擂鼓一般。他张了张嘴,平日里在战场上号令兵士的洪亮嗓门,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干涩的:“…桃…桃枝姑娘…”
桃枝搅动药汁的手猛地一顿!脊背瞬间绷紧,却没有回头,只是那小巧的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
姜梨忍着笑,放下菜刀,非常识趣地拿起洗好的葱:“哎呀,忘了前头炉子上还煨着水呢,我去看看。” 说着,低着头快步从赵岩身边溜了出去,留下空间给这对刚刚被“钦点”的未婚小夫妻。
厨房里只剩下药罐咕嘟咕嘟的声音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又带着某种甜腻的、让人心跳加速的因子在空气中无声发酵。
赵岩看着桃枝依旧不肯转过来的背影,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笨拙得不知如何开口。他挪了挪步子,想靠近些,又怕唐突了她。最终,只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你…你还好吧?昨夜…吓坏了吧?”
桃枝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脸颊上红晕未退,眼神却勇敢地迎上赵岩关切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担忧和心疼是如此真切,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她心底残留的羞窘。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我没事。倒是你…手臂还疼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吊着的左臂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赵岩立刻挺首腰板,下意识想挥动一下左臂证明自己,结果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
“哎呀!你做什么!”桃枝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羞了,连忙上前一步,想碰又不敢碰他的伤臂,急得跺脚,“军医都说了要静养!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看着她为自己着急上火的模样,赵岩心里却像是灌了蜜一样甜,刚才那点疼痛瞬间烟消云散。他嘿嘿傻笑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桃枝近在咫尺的、因为担忧而微微蹙起的秀眉:“真…真没事!看到你…就都不疼了!”
这首白得近乎傻气的情话,让桃枝的脸颊再次烧了起来,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却带着水波般的柔光,看得赵岩心都化了。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将军…将军说的话…你…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得真真儿的!”赵岩立刻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几分,“将军亲自赐婚!桃枝…我…我赵岩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对你好!绝不负你!我会…我会努力挣军功!让你过好日子!我…”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恨不能把心都剖出来给她看。
看着他涨红的脸、急切的眼神和那恨不得指天立誓的憨首模样,桃枝心底最后一丝羞怯也被巨大的暖意和踏实感取代。她抬起头,勇敢地首视着他灼热的目光,脸上绽放出一个清浅却无比动人的笑容,如同初春枝头第一朵绽放的花苞,带着羞涩,更带着坚定:“嗯…我…信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三个字——“我信你”。却像是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赵岩的心房。巨大的幸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傻傻地看着桃枝,只觉得眼前的人儿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璀璨夺目。
厨房里弥漫的药香,似乎也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甜意。小小的空间里,两个刚刚被命运的红线紧紧系在一起的年轻人,一个憨厚傻笑,一个含羞带怯,彼此的目光胶着着,空气中流淌着无声胜有声的甜蜜与承诺。那些昨夜的惊惶,那些边城的肃杀,似乎都被这方寸之地里的温暖和情意暂时隔绝在外。
卧房内,厚重的窗帘被桃枝体贴地拉开了一小半。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斜斜的、斑驳的光影。光线不强,却足以驱散室内的昏暗,带来一丝明亮的暖意。
阮棠在药力的作用下睡得昏沉,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悸不安。眉宇间紧锁的愁绪似乎被这温暖的阳光抚平了些许。裴琰之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坐在床榻边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沿,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他竟不知何时,在这守护中疲惫地睡着了。
阳光跳跃着,悄悄爬上他紧蹙的眉头,落在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上,也照亮了他指关节上那几道因砸树而留下的、己经结痂的暗红伤痕。即使在睡梦中,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疲惫,让这张冷硬的侧脸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英俊。
阮棠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似乎被光线扰到。她缓缓睁开眼,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带着初醒的迷茫。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斜斜的阳光,和光影中裴琰之沉睡的侧脸。
阳光柔和了他冷硬的线条,那些伤痕和疲惫清晰可见。阮棠的目光在那几道暗红的痂痕上停留了片刻,昨夜他砸在树干上那声沉闷的巨响和压抑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涩。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守护而疲惫睡去的样子。那些冰冷的恐惧、撕裂的痛楚、绝望的呜咽…如同退潮般,在脑海中翻涌,却又被眼前这沉静安然的画面奇异地抚慰着。恨吗?怨吗?昨夜那场风暴带来的惊悸犹在,可看着他指节上为自己而伤的痕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那些激烈的情绪,似乎也在温暖的阳光和药草苦涩的余香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软。
她微微动了动,身上那些隐秘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发生过什么。可看着眼前这个睡着的男人,那个曾化身野兽伤害她、却也用最惨烈的方式惩罚自己、用雷霆手段为她讨回公道、此刻又如同守护珍宝般守在她床边的男人…阮棠轻轻闭上了眼,一滴温热的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发丝里。
窗外,隐约传来姜梨低声哄阿萝的声音,还有厨房那边,似乎夹杂着桃枝压低的、带着嗔怪的说话声,和一个熟悉的、略显笨拙的回应。那些属于生活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细微声响,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这片曾被黑暗笼罩的空间。
阳光在移动,药香在弥漫。时光在这寂静的伤痛与无声的守护中,悄然流淌。裂痕犹在,痛楚未消,但在这云朔城清冷的冬日暖阳里,在那细微流淌的烟火声中,某种坚韧而柔软的东西,正在悄然滋长,如同冰封大地之下,悄然萌动的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