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风带着暖意,吹得诊所走廊尽头那株绿萝的叶子轻轻摇曳。温念刚送走一位复诊的焦虑症患者,正低头整理着记录,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温念抬头。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走了进来。不再是记忆中形销骨立、眼神涣散的陈远。眼前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浅色衬衫,头发修剪得利落,虽然身形依旧有些单薄,但脸颊有了血色,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劫后重生、对生活充满试探性希望的微光。
“温医生!”陈远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感激,他快步走到温念桌前,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篮放在桌角,“我…我今天出院了!正式出院!”
温念怔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成就感的笑容。她站起身,绕过桌子:“陈远!太好了!恭喜你!” 她伸出手。
陈远用力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切回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充满了力量感。“温医生,真的…真的谢谢您!没有您…没有诊所…我真的…不敢想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哽咽,“您救了我的命。”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陈远。”温念的声音温和而真诚,她示意他坐下,“我只是给了你工具和支持。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高兴。” 她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青年,仿佛看到一只终于挣脱了厚重泥沼、得以在阳光下舒展羽翼的鸟。这是她工作的意义,是她对抗那些无望深渊的力量来源之一。
陈远坐下,依旧难掩兴奋,语速略快地分享着出院后的计划:找份工作,重新联系老朋友,甚至想尝试学一门乐器。“…以前总觉得世界是灰的,做什么都没意思,还总怕自己会搞砸,会拖累别人…现在,”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现在觉得,活着真好,试试看呗!大不了…再来找您!”
温念笑着点头,耐心倾听,偶尔给出鼓励和建议。诊室里弥漫着一种轻松、温暖、充满希望的氛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将陈远年轻的脸庞映得格外明亮,连空气中都似乎跳跃着积极的气息。
就在这时,温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向诊室门口那条半开的缝隙。
那里,一片阴影之中,伫立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沈厌。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整个人几乎融在门框投下的昏暗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他穿着那身永远显得过于宽大的病号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透过门缝,死死地、专注地“钉”在陈远的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好奇,没有羡慕,甚至没有通常社交场合下的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在扫描分析物体般的观察。他的视线缓慢地移动着,从陈远带着笑意的眼睛,到他激动挥舞的手,再到他放在膝上、充满生命力的、微微握紧的拳头…最后,落在他放在桌角的那个色彩鲜艳、系着金色丝带的水果篮上。
温念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她清晰地感觉到诊室里原本温暖流动的空气,仿佛被那片阴影中渗出的无形寒气冻结了。
陈远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分享的喜悦中:“…还有,温医生,我爷爷让我一定转达他的谢意!他说改天一定要亲自来…”
“陈远,”温念不动声色地打断了陈远的话,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温和,但目光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迫感,示意性地看向门口,“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好,就是对我工作最大的肯定。后续的随访也很重要,我们保持联系。今天…”
陈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终于发现了门缝外阴影中的沈厌。他脸上的笑容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面对未知时的困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畏缩。沈厌的存在感太特殊了,那种无声无息的、仿佛与周围光线隔绝的冰冷气息,足以让任何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感到不适。
“哦…好的,温医生,那我就不打扰您了。”陈远立刻会意,连忙站起身,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恢复了礼貌的拘谨,“再次谢谢您!您…您先忙!” 他快速瞥了一眼门口那片阴影,脚步有些匆忙地走向门口。
温念站起身相送。在陈远拉开门,即将走出去的瞬间,沈厌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后挪了半步,恰好将自己更深地隐入门框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几乎看不清面目的侧影轮廓。他没有看陈远,目光依旧低垂着,落在自己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背上。
“再见,陈远,加油!”温念站在门内,声音清晰地送出祝福。
“谢谢温医生!再见!”陈远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诊室的门,在温念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响。
温念没有立刻转身。她站在门后,背对着室内,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片阴影中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正牢牢地“粘”在她的背上。那目光不再是观察陈远时的冰冷扫描,而是…一种更粘稠、更沉重、带着强烈占有欲和某种无声质问的凝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阴影中那极其微弱、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温念缓缓转过身。
沈厌依旧站在那片阴影里,像一道来自黑暗深渊的剪影。他微微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从她的手背,移到了她的脸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得像一张没有生命的纸。但温念却清晰地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无声语言:
——**看啊,温医生。一个被您“治好”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成品”。他自由了,他飞走了。带着您的“功劳”和感激,飞回他阳光下的世界了。**
——**那么我呢**?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但诊室里弥漫的、属于陈远带来的那份温暖和希望,此刻己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温念看着阴影中的沈厌,看着他眼中那片无声翻涌的、混合着扭曲认知、病态依赖和尖锐质问的黑暗漩涡。陈远的痊愈带来的短暂慰藉,此刻像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只有更加沉重和冰冷的现实。
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渴望被治愈的“病人”。而是一个将她的诊所视为唯一“安全区”、将她视为唯一“观察者”和“存在证明”的、病态依存者。任何外界的“光”和“痊愈”,对他而言,不是希望,而是威胁,是对他唯一“领土”的侵犯,更是对他存在价值的否定。
温念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她看着沈厌,看着那片他为自己划定的、拒绝阳光的阴影,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走了,沈厌。”
沈厌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濒死时翅膀的痉挛。他依旧沉默着,只是那粘在温念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凝固。
温念知道,陈远的离开,非但没有带来任何积极的示范效应,反而在沈厌心中那座黑暗的废墟上,又添了一块写着“背叛”和“遗弃”预言的砖石。而这块砖石,正被他用那双冰冷而专注的眼睛,死死地砌进他为自己和温念共同构筑的、永恒的“黑暗画室”的墙壁里。
窗外阳光明媚,诊室内,只有阴影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