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孟姨娘用湿帕子擦拭虞怀琬手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琉璃。
她低语解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琬姐儿,别怕,我们能安稳回府了。外头那些寻你的人手,是我……是我腆着脸去求了舒姨娘才来的。你从主母院子里凭空失踪,这么大的事,我不能干看着……舒姨娘在侯爷面前能说得上话,所以我才去惊动她。”
虞怀琬睫毛微颤,喉咙干涩发痛。
舒姨娘?
原身的记忆持续涌入:是那个生于烟柳江南,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极擅揣摩人心,故而将定远侯虞世渊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这位是主母赵洺襄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得宠且育有一双出色的儿女,恐怕早被主母撕碎了。
孟姨娘去求她,无异于与虎谋皮,却也恰好利用了这份微妙的忌惮与博弈。
“琬姐儿,你听我说。侯爷久无圣眷,风光全仗着主母娘家撑着。她背后的母族……簪缨世家,深宫里头还有位得宠的娘娘,那是顶了天的靠山!主母她……是我们整个侯府都吃罪不起的人啊!”孟姨娘搂着虞怀琬,絮絮说着,像是暗示,“姑娘你就算拼死说出实情,无凭无据的,容易被反咬一口!说你诬陷嫡母,栽赃嫡妹,那是万劫不复的重罪!若再有人污蔑你已被那秦公子……”
看来,孟姨娘察觉到了一切,在拐着弯劝她别与主母作对。
“姑娘的名声事大,为今之计,只能忍!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先保住这条命……”
虞怀琬掀开车帘一角,刺目的雪色让她眩晕。此地的天空,与故国被血染红的暮色何其不同。
“小娘,”她声音飘忽,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如今是元贞几年了?陛下可曾对云昭国出兵?”
记忆里,晟国假借援助云昭国之名,行吞并之实,这才有了屠村惨案。
孟姨娘被她问得一怔,见她迷茫,只道她摔伤了脑袋,意识不清醒。
“现在已是元贞十四年了,国泰民安,哪有什么战事?”
元贞十四年!
她的右手骤然握紧,带着不可置信:居然重生在了三年前?!
震惊,短暂淹没了恨意。
那个率铁骑屠村,让她身首异处的晟国魔头,此刻或许还只是某位被倚重的将领。
前世她是刀下亡魂,今生她却是定安侯府的千金。纵然不受宠,但利用好这个身份,说不准能行不少事。
这世道,女子孤身寻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若以侯府为基石,借力打力,一步步掌权、结盟,织网……
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虞怀琬顿时有了希冀,依偎在孟姨娘怀中,缓缓合上眼。
得养足体力,等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
-
疏桐院正厅内,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老夫人顾氏高居上首紫檀雕花太师椅,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明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山雨欲来的沉怒。
她手中着一串光泽温润的紫檀佛珠,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泄露了她的汹涌怒意。
定安侯虞世渊,则一袭常服立于下首,眉头紧锁,目光钉在自己靴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舒姨娘早已得了信,此刻从内室盈盈走出,秀丽的眉眼笼着恰到好处的忧色,眼眶微红,声音带着一丝颤:“老夫人,侯爷!琬丫头伤得太重了!妾身方才进去看了眼,天爷哟,浑身上下就没几处好皮肉!左腿更是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脸上也有好几道血口子,看着就让人心揪……这要是落下疤,可怎么好……”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
“平常也没见你对她有几分真心,倒学会在众人面前做戏了?”赵洺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鄙夷和威压。
说完,她不再理会,缓缓走到孟姨娘跟前,扬手就是一耳光。
“啪!”
“贱婢!你是怎么照看她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我把人交给你,是指望你好好调教她,学点侯府小姐该有的规矩。结果呢?来人!”
赵洺襄厉声喝道,眼神示意旁边的粗壮婆子:“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她记住教训为止!这般没用的奴才,留着何用!”
两个凶神恶煞的婆子立刻上前,粗暴地一把扯下粗布外裳,露出孟姨娘单薄的中衣。沾了盐水的藤条泛着幽冷的光,随即落下。
“住手!”
虞怀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内室冲了出来,扑向孟姨娘,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接住了重重一鞭!
“嘶!”
背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骤然崩裂,温热粘稠的血液蔓延,剧痛激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为什么要欺负人?!”
声音带着哭腔,更有不合时宜的愤怒。
往常唯唯诺诺的虞怀琬,断不敢同主母这般说话的。
赵洺襄被她这突然质问噎了一下,随即勃然变色:“放肆!凭你也敢质问嫡母?她看顾不周致你重伤,此其一;欺上瞒下,编造谎言,此其二!这贱婢满口胡言,说你去京郊踏青意外摔伤……你一个乡下丫头,刚回京不久,人生地不熟,怎会往那儿去?分明是她教唆你不安于室,意图败坏门风!给我拉开,继续打!”
她突然蜷缩在地上,充满了茫然和恐惧:“娘……她是谁?为什么一回来就要打你?我们快跑吧?”
浑身是伤的女郎疑似在呓语,眼神空茫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紧紧抓住孟姨娘的衣袖:“娘,我怕,我们回……回村里好不好?这里的人好凶,都要打我们……”
整个正厅,瞬间死寂一片!
所有人,包括盛怒的赵洺襄,都错愕地看着地上语无伦次,如同被吓破胆的懵懂幼兽。那痴傻的眼神,颠三倒四的话语……完全不像装的。
脑袋摔坏没了记忆?
舒姨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虞世渊终于抬起头,皱眉看着这个女儿,眼神复杂。
赵洺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心思百转千回——
真傻了?那倒省心了!一个傻了的乡下野丫头,再也不能对谁构成威胁。倘若想指证,也可以当成胡话!
然而,不等她开口,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咚”地响起!
赵洺襄脸色煞白:“婆母……”
“住口!”老夫人怒喝,“亲女重伤濒死,你一眼不看!反在这对一个救主的姨娘喊打喊杀!体统何在?慈心何在?!快睁眼看看!这丫头被你吓成什么样了?若非刻骨之惧,何至于此?!”
这时,虞怀琬似乎被斥责声惊醒。
她茫然看着主母挨骂,突然笨拙爬起,踉跄扑过去,一把抱住赵洺襄的腿!
动作粗野莽撞,十足的乡下憨傻。
“求求你别生气……” 她扯着哭腔,乡下口音尤为刺耳,鼻涕眼泪也蹭了上去,“别打我娘,求你了……”
这副姿容,简直不堪入目!
赵洺襄汗毛倒竖,面孔扭曲尖叫:“滚开!给我撒手!”
她下意识的躲避,狠命一脚踹向虞怀琬的胸口,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你?!好一个侯门主母!好一个高门贵妇!”
老夫人看向赵洺襄的目光,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彻底的审视:“亲生骨血遭此大难,你不悲不怜,竟对一个重伤失忆的孩子下此毒手?!方才那一脚……在场之人,皆是见证!我竟不知,定安侯府主母的心肠,比那砒霜还要毒!如此刻薄寡恩,你配掌这个家吗?!”
“不是的婆母,我……”
“地上凉,琬丫头,你快起来。”老夫人转身换上柔和语调,亲自扶着虞怀琬,“来人!”
“请府医去医治孟姨娘,今日若无她冒死相救,侯府早没了二小姐!”
“赵氏失德,苛虐亲女,罚闭门思过,暂由我来接管中馈。”
舒姨娘闻言,飞快瞥了一眼靠在老夫人怀中的虞怀琬。
她依旧像个初探人世的小兽,眼底却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