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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小门终于开了。江山走了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贴着标签的、装着少量乳白色液体的无菌小塑料杯。他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兰灵，快步走向标本接收窗口，像交递一件极其重要的机密文件。
交完标本，他明显松了口气，但肩膀依旧绷着。护士告知，常规和形态学分析报告需要等两小时左右。
两人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焦虑气息的候诊区角落坐下。长排的塑料椅冰凉梆硬。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比医院的冷气更刺骨。江山低着头，盯着自己磨破的、沾着洗不净油污的鞋尖。兰灵则望着对面墙上巨大的电子屏，上面滚动着叫号信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江山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我儿子……叫江小磊。”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兰灵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他。
江山依旧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粗大，指甲缝里的黑污清晰可见。“十一岁了，皮得很，学习不上心，整天就知道疯玩，他奶奶管不住。” 他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带着一种无奈的、深沉的宠溺，“打电话回去，不是打架了就是逃学了，要不就是又把邻居家玻璃砸了……每次听着，又气，又……心疼。”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兰灵以为他说完了。候诊区的广播在叫号，一对年轻夫妇欣喜地站起来，手拉着手走向诊室，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芒。
江山看着那对夫妇的背影，眼神有些空洞，又有些向往。他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兰灵心中激起涟漪：
“我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修车的。以前……总想着多挣点钱寄回去，让他吃饱穿暖，有书念，别像我。可……钱寄回去了，人不在跟前，到底不一样。” 他抬起头，第一次，目光不再是闪躲或局促，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近乎恳求的坦诚，看向兰灵：
“兰灵，我答应你来做检查，不光是……不光是帮你。我也想……也想给我家小磊，一个完整的家。”
“完整的家”西个字，像重锤敲在兰灵心上。她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只懂务实干活的男人，心底藏着这样一份朴素而沉重的渴望。
“这孩子，从小没妈在身边，性子野，缺管教，也……缺爱。”江山的声音有些艰涩，“我老想着，要是……要是能有个家，家里有个人，能管管他，教教他，让他知道啥是对啥是错……哪怕不是亲妈，能真心待他，给他口热乎饭吃，放学回家有人问一句……那也好。” 他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我……我自己也……也想有个家。下了班，有盏灯亮着，有口热饭。不是总一个人，回那个冷冰冰的出租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许诺。只有对儿子未来的担忧，对“家”这个最基本也最奢侈概念的向往，和一个底层男人疲惫灵魂深处对温暖的渴望。这份渴望如此真实，如此沉重，沉重到让兰灵精心构筑的“纯粹交易”壁垒，产生了一丝裂缝。
她看着江山眼中那份深切的期盼，想起他救猫时温柔的掌心，想起他拒绝“辛苦费”时的执拗自尊，心头第一次对这个“合伙人”生出了一丝超越冰冷协议的理解，甚至……一丝微弱的、同病相怜的酸楚。他们都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一个为即将枯竭的生命之源，一个为残缺的家庭和孩子的未来。
或许，这场合作，并非完全冰冷？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的火星，在兰灵冰封的心湖上闪了一下。
就在这时，冰冷的电子音无情地响起：
“请兰灵女士到7号B超室进行检查。”
火星瞬间熄灭。
兰灵猛地回过神。B超。监测她卵巢里那所剩无几的卵泡储备。那才是这场合作能否成立的关键基石！江山的或许合格，但她的土地，是否还能孕育种子？
她站起身，对江山说了句“等我一下”，便走向B超室。步伐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己经沁出了冷汗。
冰冷的耦合剂，熟悉的探头压感。屏幕上灰白混沌的图像在医生熟练的操作下逐渐清晰。医生移动着探头，眉头微蹙，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咔哒声。
“左侧卵巢……未见明显优势卵泡。右侧……有一个，首径约0.6cm，形态尚可，但……发育迟缓。”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像最终的审判，“基础窦卵泡计数……左侧2个，右侧3个。情况……不太乐观。跟你之前的报告差不多，甚至……略有下降。抓紧时间吧。”
医生的话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兰灵心头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和幻想。5个！只有区区5个基础卵泡！而且发育迟缓！AMH＜0.1的数据冰冷地躺在之前的报告里，此刻被B超图像残酷地具象化——她的卵巢，这片曾经孕育过希望的土地，己经贫瘠荒凉得如同深秋的戈壁。
江山的或许能达标，但他渴望的“完整的家”，她这具身体，可能根本给不了！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B超单走出诊室，上面寥寥几行字和几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候诊区明亮的灯光下，江山正仰着头，看着对面墙上循环播放的、关于试管婴儿流程的科普动画，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兰灵的脚步停在几步之外。她看着他那张写满生活风霜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工装领口磨出的毛边，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张宣告“土地贫瘠”的判决书。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她用一个“贫穷”的谎言去防备他图财。
他却向她袒露了想要一个“完整家”的真心。
而命运，却在她刚刚松动的心防上，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她可能连这场冰冷交易的最基本条件（可用的卵子），都快要失去了！
她攥紧了那张B超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屏幕上，那颗代表希望的，正顽强地游向卵子。而在兰灵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沙漏的流沙声，在耳边轰然作响，盖过了世间一切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