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算珠上的油》
第一节 算盘缝里的饭粒
王满仓拨弄算盘时,第三颗算珠卡住了。他对着油灯细看,见珠缝里凝着颗饭粒,米芯发绿,是前天改花送来的玉米糊糊干结的。算盘框上刻着"公私分明"西个字,被油浸透的木纹里,还嵌着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的炉灰。
"满仓哥,还没算完?"刘婶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带着槐花蜜的甜。王满仓吓了一跳,算珠"哗啦"散了架,饭粒滚进算盘底槽。他想起改花傍晚送来的猪油碗,碗沿还沾着油星,现在算珠上的油光,跟那碗猪油一个颜色。
油灯芯爆出火星,照亮炕桌上的工分簿。"李建国"名下的格子里,墨迹被猪油浸得晕开,像朵没开好的花。王满仓用指甲刮算珠缝,饭粒碎成粉末,掉进"超产奖"的栏目里。这栏目本该空着,可改花刚才递猪油时,袖口的补丁蹭过纸面,留下道油痕。
牛棚方向传来老牛反刍声,王满仓想起老倔家的牛,犁地时总往自留地偏。他把算珠归位,第三颗珠子还是卡,像根鱼刺梗在喉咙。"公私分明"的"公"字,被油泡得发胀,笔画间全是饭粒和炉灰,跟他心里的账一样,算不清。
第二节 猪油碗与袖口补丁
改花送猪油时,袖口补丁蹭到工分簿。她没说话,只是把粗瓷碗放在算盘边,碗底沉着块冻猪油,像块黄蜡。王满仓看见她无名指的针眼,想起上午她给建国补裤裆,针脚密得像蚂蚁爬。
"他满仓叔,"改花声音发颤,"建国昨儿多犁了半亩地......"王满仓盯着猪油碗,油星在灯下发亮,映出改花眼角的皱纹。他想起李建国胳膊上的疤,三年前炸石时留的,当时改花抱着血衣哭,眼泪滴在他算盘上,现在算盘缝里还有盐渍。
"知道了。"王满仓拿起算盘,算珠沾着油,拨起来"滋啦"响。改花退到门口,围裙角绞成麻花。"那我......"她话没说完,王满仓己埋下头,算盘声盖过她的呼吸。他听见她的布鞋在泥地上蹭了蹭,像句没说完的话,粘在门槛上。
油灯将灭时,王满仓看见猪油碗边的油痕。那痕从"李建国"名下延伸到"超产奖",像条歪歪扭扭的路。他想起改花袖口的补丁,是用二蛋的尿布改的,蓝布上绣着残花,现在残花印在工分簿上,和油痕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花还是油。
第三节 窗外的脚步声与布包
刘婶的脚步声在窗外停了三停。王满仓数着:第一停在窗台,第二停在门槛,第三停在算盘正上方。然后是布包落地的闷响,像颗熟鸡蛋滚进草堆。他想起去年这时,刘婶也是这样扔来布包,里面是治他腰疼的狗皮膏药。
算珠又卡住了,这次卡的是第七颗。王满仓用算盘磕桌沿,布包在墙角发出"骨碌"声。他想起刘婶男人死那年,她跪在打谷场哭,头巾掉了,露出后颈的红痣,跟算珠上的油星一样亮。
"满仓哥,"刘婶的声音透过窗纸,"膏药晾透了。"王满仓没应声,只是把布包踢到炕桌下。布包碰到算盘腿,算珠又"哗啦"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他想起改花的猪油碗,和刘婶的布包,一个油亮,一个土灰,却都让他的算盘打不响。
油灯彻底灭了,王满仓摸黑捡起布包。膏药味混着猪油香,像把钝刀割他的鼻子。他想起刘婶递话时的眼神,和改花蹭工分簿的袖口,突然觉得这沟壑里的日子,就像他的算盘,算珠上沾着油,框缝里嵌着饭粒,打得响时是工分,打不响时,是人心。
第西节 算珠油与炉灰字
王满仓用灯芯草掏算珠缝时,掏出半粒饭和三块炉灰。"公私分明"的"私"字被炉灰填满,像个没写完的墨团。他想起五八年炼铁炉爆炸那天,爹把他塞进地窖,自己被埋在炉灰里,后来从爹口袋里摸出这算盘,框缝里全是温热的炉灰。
改花的猪油在算珠上结成薄膜,拨珠时发出"沙沙"声。他想起改花说"多犁半亩地"时,袖口补丁上的线头挂在工分簿纸页上,现在那线头还在,像根细针,扎在"超产奖"的格子里。
刘婶的布包在炕桌下滚了滚,露出角碎花布。王满仓想起她男人下葬时,棺材上盖的也是这块布,当时他帮忙抬棺,布角蹭过他的算盘,现在算盘框上还留着布丝,和炉灰、饭粒、猪油混在一起。
算珠突然全散了,滚得满炕都是。王满仓摸着黑捡,指尖触到颗圆润的珠子,想起刘婶扔来的熟鸡蛋,去年她也是这样,布包里藏着鸡蛋,蛋壳上沾着鸡粪,跟算珠上的油一样,都是活人的念想。
第五节 补丁线与膏药味
改花补王满仓的算盘布套时,针穿过油浸的布面,发出"噗噗"声。布套是用她结婚时的红被面改的,现在油浸透了花案,凤凰的眼睛只剩半只。王满仓看着她的针,想起她给建国补疤时的手,也是这样稳,这样狠。
"他满仓叔,"改花把布套翻过来,"油太大,针都弯了。"王满仓接过布套,油从布纹里渗出来,滴在工分簿上。他想起刘婶的膏药,还在炕桌下散味,和这油味混在一起,像锅煮糊的肉。
刘婶在窗外咳嗽,王满仓知道她在等。改花的针穿过最后一道线,线尾打了个死结,像算珠上的油疙瘩。"好了。"改花把布套套在算盘上,红被面的凤凰只剩个尾巴,扫在"公私分明"的"明"字上。
王满仓拿起算盘,布套油得发亮。他想起改花袖口的补丁线,和刘婶膏药的布纹,突然觉得这算盘套,就像他的人生,被油浸透,被补丁缝补,看着光鲜,里面全是油垢和线头,算不清,也缝不牢。
第六节 工分簿上的油花
王满仓重新算工时,油花在工分簿上开了花。"李建国"名下的油痕,现在成了朵完整的花,花瓣是猪油凝的,花蕊是饭粒嵌的。他想起改花递猪油时,碗沿的油星溅在纸页上,现在油星长大了,盖过了"超产奖"的格子。
刘婶的脚步声又在窗外停了,这次停了西停。王满仓拨珠的手顿了顿,第西停时,布包落在窗台下,发出"嗒"的响。他想起去年这时,布包里是两个熟鸡蛋,蛋壳上画着红圈,现在想来,红圈跟算珠上的油花一个样,都是暖人的颜色。
改花的针脚在算盘布套上闪着光,王满仓想起她补布套时,针尖挑开算珠缝里的饭粒,现在饭粒没了,只剩油。他把算珠归位,第三颗还是卡,像根拔不出的刺,扎在"公私分明"的"公"字上。
工分簿上的油花越开越大,遮住了半页纸。王满仓看着油花,想起改花的眼神,和刘婶的布包,突然觉得这工分簿,跟他的算盘一样,算的是工分,记的是人心,油花遮住的,不只是字,还有活人不能说的话。
第七节 布包里的膏药与鸡蛋
王满仓打开布包时,看见两枚熟鸡蛋和一贴膏药。鸡蛋壳上用锅底灰画着红圈,跟刘婶后颈的痣一个形状。膏药摊在桑皮纸上,油亮得像改花的猪油碗。他想起去年收麦时,刘婶也是这样,布包里藏着鸡蛋,说"给你补补"。
算珠上的油被鸡蛋蹭得发亮,王满仓把鸡蛋揣进怀里,蛋壳的温热透过布衫。膏药味混着蛋香,让他想起娘熬的鸡汤,那年他出疹子,娘就是用这味膏药,加个鸡蛋,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改花的针脚在算盘布套上泛着油光,王满仓想起她补套时,针尖挑破油膜的声音。他把膏药贴在腰上,冰凉的感觉透过布衫,跟算珠的油一样,都是治疼的药,只是一个治身,一个治心。
刘婶的脚步声在窗外远去,王满仓数着步子,一共三十七步,跟去年一样。他把鸡蛋放在工分簿上,蛋壳的红圈印在油花上,像朵新开的花。他突然觉得,这沟壑里的日子,就是算珠上的油,布包里的鸡蛋,和针脚里的补丁,看着琐碎,却都是活人离不开的暖。
第八节 算盘框的炉灰与饭粒
王满仓用指甲刮算盘框时,刮下块混着炉灰的饭粒。"公私分明"的"分"字露出来,却少了捺,像个断了腿的人。他想起爹从炼铁炉里扒出来时,也是断了腿,手里攥着这算盘,框缝里全是血和炉灰。
改花的猪油在算珠上结了痂,王满仓用灯芯草挑开,痂下是更厚的油。他想起改花说"多犁半亩地"时,袖口补丁上的线头还在工分簿上,现在线头吸饱了油,像条肥美的蛆。
刘婶的鸡蛋在怀里发烫,王满仓想起她男人下葬那天,她也是这样揣着鸡蛋,说"给死人路上吃"。现在鸡蛋在他怀里,跟算珠上的油一样,都是暖的,只是一个给活人,一个给死人。
算盘框的炉灰被油浸透,成了黑泥。王满仓用布擦着,想起改花补的算盘套,和刘婶的膏药,突然觉得这算盘框,就像他的命,嵌着炉灰,沾着饭粒,抹着猪油,贴着膏药,看着破旧,却经打,就像这沟壑里的人,啥都能往身上抹,啥都能往心里藏。
第九节 工分簿的油痕与字
王满仓重新算工时,油痕在工分簿上成了地图。"李建国"名下的油花,现在像条河,流过"超产奖",漫到"王满仓"的格子里。他想起改花的猪油碗,和刘婶的鸡蛋,突然觉得这河,是活人心里流出来的油,算不清,也堵不住。
刘婶的脚步声又停在窗外,这次没扔布包,只是咳嗽了两声。王满仓拨珠的手停了,想起去年这时,她也是这样咳嗽,然后扔来包炒花生,现在想来,花生味跟算珠油一个样,都是土里刨出来的香。
改花的针脚在算盘套上闪着油光,王满仓想起她补套时,针尖穿过油布的声音。他把算珠归位,第三颗还是卡,像个过不去的坎。工分簿上的油痕越来越深,遮住了"公私分明",现在只剩"公"字的上半部分,像个没写完的碑。
油灯芯又爆了火星,王满仓看着工分簿上的油痕,想起改花的眼神,和刘婶的咳嗽,突然觉得这工分簿,跟他的算盘一样,算的是数字,记的是人情,油痕遮住的,不只是字,还有活人说不出口的话,和过不去的心坎。
第十节 算珠卡与腰背痛
王满仓揉着腰时,算珠又卡住了。第三颗珠子像长了根,任他怎么拨都不动。他想起刘婶的膏药,还在腰上发着热,跟算珠上的油一样,都是治疼的,只是一个治腰,一个治心。
改花的猪油在算珠上发粘,王满仓用口水润了润,珠子才勉强动了动。他想起改花递猪油时,碗底沉着的那块冻油,现在化开了,糊住了他的算珠,也糊住了他的心。
刘婶在窗外叹了口气,王满仓数着,这是第三声叹。他想起去年麦收,她也是这样叹气,然后扔来把麦穗,现在想来,麦穗味跟算珠油一个样,都是土里长出来的暖。
算珠还是卡,王满仓想起爹说的话:"算盘跟人一样,得顺毛捋。"他试着反方向拨珠,第三颗珠子"咔"地归了位,却带出颗饭粒,掉在工分簿的油痕上。他突然觉得,这算珠卡,跟腰背痛一样,都是活人该受的罪,顺着来,反着来,总有过去的一天。
第十一节 油珠与汗珠
王满仓算完工分时,算珠上凝着油珠和汗珠。工分簿上的油痕干了,成了硬壳,抠不下来。他想起改花的猪油碗,和刘婶的鸡蛋,突然觉得这油珠汗珠,跟沟里的雨水一样,都是活人流出来的,滋润着工分簿上的字,也滋润着人心。
刘婶的脚步声在窗外响了最后一响,王满仓知道她走了。他拿起算盘,算珠上的油光映着晨光,跟改花袖口的补丁一样,亮得刺眼。他想起刘婶的膏药,还在腰上贴着,跟算珠上的油一样,都是暖人的东西。
改花的针脚在算盘套上闪着晨光,王满仓想起她补套时,针尖上的油珠。他把算盘放进布套,油布发出"滋啦"响,跟改花说话时的声音一样,轻,却带着油香。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工分簿的油痕上。王满仓看着油痕,想起改花的眼神,和刘婶的脚步声,突然觉得这沟壑里的日子,就是算珠上的油,布套上的针脚,和窗外的脚步声,算着,缝着,响着,就这么过了,像沟里的水,油花漂在上面,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暖。
第十二节 算盘与人心
王满仓把算盘挂在墙上时,算珠上的油光映着"公私分明"。那西个字被油浸透,成了模糊的团,像他心里的账。他想起改花的猪油,和刘婶的膏药,突然觉得这算盘,跟人心一样,算得清工分,算不清人情,擦得掉油珠,擦不掉念想。
改花来收猪油碗时,看见工分簿上的油痕。她没说话,只是把碗沿的油擦了擦,像擦去自己的念想。王满仓看着她的手,想起她补算盘套时的针脚,和递猪油时的袖口,突然觉得这女人的手,跟他的算盘一样,能缝补岁月,也能计算人心。
刘婶在村口咳嗽,王满仓知道她在等。他摸了摸腰上的膏药,和怀里的鸡蛋壳,突然觉得这沟壑里的人,就是算盘上的算珠,布套上的针脚,和窗外的脚步声,被油浸着,被汗泡着,被心暖着,算不清,缝不牢,却硬是在这沟壑里,活出了个模样。
阳光照在算盘上,算珠的油光晃眼。王满仓看着"公私分明"的模糊字样,想起改花的猪油,刘婶的膏药,和自己算不清的账,突然笑了。这笑跟算珠上的油一样,滑腻,却暖人,像这沟壑里的日子,油花漂在上面,底下是看得见的暖,和看不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