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谣林砚秋

第 2章 公分簿上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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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黄土谣林砚秋
作者:
砚秋林
本章字数:
15344
更新时间:
2025-07-06

第二章 工分簿上的虫

第一节 钢笔尖与账本虫

李建国捏着钢笔在工分簿上划拉时,笔尖第三次戳破了纸页。蓝黑墨水渗进纸背,在"李老倔"三个字下面晕开个墨团,像只爬动的甲虫。窗外的日头正毒,晒得黄土墙冒热气,工分簿边角卷着毛边,是去年用公社废旧报表装订的,纸页上还能看见"农业学大寨"的残字。

"建国哥,该记晌午的工分了。"王满仓蹲在门槛上嗑瓜子,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他瞟见工分簿上的墨团,嘴角抽了抽:"老倔叔今早起五更犁地,咋还记'磨洋工'?"李建国把钢笔往墨水瓶里一插,墨水溅在指甲盖上。"他犁地绕着集体地界走,一上午才犁半亩,不是磨洋工是啥?"

工分簿摊在炕桌上,纸页间突然爬出条白胖的虫子,在"赵老蔫"的名字上爬了个S形。王满仓伸手去捏,虫子却钻进账本缝里。"嗨,这账本招虫了。"他咧着嘴笑,露出后槽牙的烟渍,"昨儿我看见刘婶家的账本也长虫,她说那是'吃工分的蛀虫'。"

李建国没接话,盯着工分簿上的墨团发呆。他想起今早去地里,看见老倔的犁铧总是往自留地方向偏,犁出的垄像条歪歪扭扭的蛇。"爹,"他当时喊了一嗓子,"地界儿分不清了?"老倔扶着犁把没回头,脊背像块冻硬的土坷垃,"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钢笔尖在墨水瓶里晃悠,发出叮叮的声响。李建国想起七年前当生产队长那天,老支书把这本工分簿交给他时说:"建国啊,这账本比咱村的老井还深,记好了是工分,记错了是官司。"他当时拍着胸脯保证,可现在看着墨团里的虫影,突然觉得这账本比黄土坡还难琢磨。

"满仓,"李建国把钢笔拧上笔帽,"下午派老倔去挑粪,西洼的粪堆该翻了。"王满仓嗑瓜子的手停住了:"挑粪?那活计......"他想说那是最脏的活,又把话咽回去。李建国站起来,腰间的哨子撞在炕桌腿上,"让他知道,集体的地不是他自家的炕头。"

第二节 犁铧与旧犁头

老倔扶着犁把往地里走时,听见身后王满仓的吆喝:"老倔叔,建国哥让您去西洼挑粪!"他没回头,犁铧在地上划出道白印,像道未愈合的伤疤。日头晒得地皮发烫,犁把上的包浆被焐得发黏,这犁是他用三十年功夫打磨的,犁铧薄得能照见人影。

走到地头时,他看见李建国蹲在田埂上记工分,工分簿摊在膝盖上。父子俩隔着三垅地,像隔着条泾河。老倔把老牛套上犁,缰绳在手里绕了三圈——这是他跟老牛的暗语,绕一圈慢走,绕三圈......他故意把缰绳绕得紧实,老牛立刻放慢脚步,蹄子踩在干土上噗噗响。

犁铧插进土里的瞬间,老倔感觉到阻力。他以为是草根,加劲往前推,犁铧却猛地一震,差点脱手。"咋回事?"他蹲下来扒开泥土,看见半截锈迹斑斑的犁头埋在地里,犁头弧度跟他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刃口卷得像狗牙。

这是大跃进那年炼铁剩下的!老倔突然想起,五八年全村砸锅炼铁,他偷偷把家里的老犁头埋在这里,想着总有一天能用上。没想过了十七年,犁头还在,只是锈得快成土了。他用手抠犁头上的锈渣,锈渣簌簌往下掉,有几粒掉进鞋窠里,硌得脚心生疼。

"爹,磨啥呢?"李建国不知啥时走过来,工分簿卷成筒攥在手里,"别人都犁三垅了,你还在这儿抠古董?"老倔没抬头,继续抠犁头:"地里有东西,硌着犁了。"李建国弯腰一看,见是半截破犁头,嗤笑一声:"我当是啥宝贝,快扔了,别耽误干活。"

老倔突然站起来,手里攥着犁头:"这是咱李家的犁头,扔不得。"李建国盯着他手里的锈铁,眉头皱成疙瘩:"李家的?现在是集体的地,啥都是集体的!"他伸手去夺犁头,老倔猛地往后一躲,犁头划破李建国的袖口,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衫。

田埂上的王满仓喊起来:"哎哎,爷俩咋动起手了?"老倔把犁头揣进怀里,铁疙瘩硌得胸口发疼。李建国看着袖口的破洞,脸涨得通红:"李老倔!你给我等着!"他转身就走,工分簿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像面投降的白旗。

第三节 田埂上的旱烟与唾沫星

王满仓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他看见李建国气冲冲地走过来,袖口破了个洞,像只张开的嘴。"建国哥,消消气,"他递过烟袋,"老倔叔那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李建国没接烟,踢飞脚边的土块:"他心里就只有那破犁头,根本没集体!"

烟锅里的旱烟掉在裤裆上,王满仓赶紧拍打。"要说这老犁头,"他眯着眼看远处的老倔,老倔正把犁头往地埂下埋,"五八年要不是老倔叔藏得快,咱村的铁器早炼完了。"李建国瞪他一眼:"都啥年代了还提那事?现在是公社化!"

唾沫星子溅在工分簿上,王满仓赶紧用袖子擦。他想起上个月公社来查账,文书指着账本上的墨迹说:"这工分记得不清不楚,怕是有虫吧?"他当时吓得后背冒冷汗,连夜找刘婶商量,最后用两担麦秸堵住了文书的嘴。

"建国哥,"王满仓压低声音,"老倔叔也是念旧,那犁头......"李建国突然站起来,哨子挂在脖子上晃悠:"念旧?他咋不念着现在是集体吃饭?走,跟我去西洼,看看他挑粪去了没。"两人往地头走时,王满仓回头望了眼,见老倔正扶着犁往自留地方向偏,犁出的垄歪得更厉害了。

西洼的粪堆在山坳里,苍蝇嗡嗡飞着。老倔果然没在,只有几只麻雀在粪堆上啄食。李建国把工分簿往粪堆上一摔,蓝黑墨水渗进粪里,像朵开错地方的花。"好啊李老倔,"他咬牙切齿,"让你挑粪你躲懒,看我不扣光你的工分!"

王满仓捡起工分簿,粪水顺着纸页往下滴。他看见"李老倔"三个字被粪水泡得模糊,像条被虫蛀的黄瓜。"建国哥,"他赔着笑脸,"要不......就算了?老倔叔毕竟是您爹......"李建国抢过工分簿,在裤腿上擦了擦:"在生产队,他就是社员李老倔,不是我爹!"

第西节 裤裆里的账本与鞋窠锈

老倔把犁头埋在地埂下时,听见远处李建国的哨子声。哨声尖利,像在骂街。他拍拍手上的土,土粒里混着铁锈,染黄了指甲。老牛在一旁甩尾巴,尾巴尖扫起的尘土落在犁铧上,盖住了刚才撞出的豁口。

"老黄,"他摸着牛脖子,"咱不跟他置气,犁咱的地。"老牛哞了一声,蹄子在地上刨了刨。老倔重新套好犁,故意把犁铧往集体地界偏了两指宽。犁铧切开泥土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建国。

"李老倔!"李建国的声音像鞭子,"你犁到哪儿去了?"老倔扶着犁把没停,"地太硬,犁歪了。"李建国绕到前面,工分簿在手里抖得哗啦响:"歪了?我看你是成心!今早上磨洋工,现在又偷犁集体的地,我看你是想挨批斗!"

老倔猛地停住犁,犁铧插在地里像把刀。"批斗?"他盯着李建国脖子上的哨子,"五八年批斗我藏犁头,六六年批斗我是中农尾巴,现在还要批斗?"李建国被问得一愣,工分簿差点掉在地上。田埂上的王满仓赶紧跑过来:"哎哎,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谁跟他是一家人?"李建国甩开王满仓的手,"他心里只有他那破牛破犁,哪有我这个儿子?"老倔突然笑了,笑声干哑,像破锣在响:"儿子?你心里有爹吗?二蛋没了的时候,你在哪?在公社开会!"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李建国心上。他脸色煞白,工分簿"啪"地掉在地上。老倔弯腰去捡,看见账本封皮上爬着条虫子,跟早上在工分簿里看见的一模一样。他用手指碾死虫子,血渍印在封皮上,像个小小的红印章。

李建国突然转身就走,袖口的破洞在阳光下晃悠。老倔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二蛋下葬那天,李建国也是这样转身,把哨子攥得嘎嘎响。他弯腰捡起工分簿,看见里面"磨洋工"三个字被汗水洇湿,墨迹晕开,像三只爬动的虫。

第五节 粪堆上的工分与苍蝇

王满仓跟着李建国走到西洼时,粪堆上的苍蝇嗡地飞起来,像片黑云。李建国踢了踢粪堆,粪水溅在裤腿上。"这老倔头,翅膀硬了!"他从裤兜里掏出钢笔,想在工分簿上记"旷工",却发现笔帽没拧紧,墨水漏了一裤裆。

"建国哥,您裤子......"王满仓指着他裤裆的蓝黑墨迹,像块胎记。李建国低头一看,骂了句脏话,把工分簿塞给王满仓:"你记!给我记满页的'磨洋工'!"王满仓接过账本,指尖触到湿乎乎的墨水,想起早上那只钻进账本的虫,心里咯噔一下。

粪堆旁的酸枣树上传来蝉鸣,一声接一声,吵得人心烦。王满仓翻开工分簿,看见"李老倔"那页全是墨团,像被虫蛀过的树叶。他想起刘婶说的"吃工分的蛀虫",突然觉得这账本沉甸甸的,压得手指发疼。

"满仓,咋不记?"李建国在一旁跺脚,裤裆的墨水洇得更大了。王满仓咬咬牙,用钢笔在"劳动内容"栏写了三个字:"挑大粪",在"工分"栏画了个圈,又在圈外点了个点——这是他自创的符号,点代表"未完成"。

"就这么记?"李建国凑过来看,眉头又皱起来,"咋不记'旷工'?"王满仓合上账本,拍了拍封皮的虫血:"建国哥,老倔叔毕竟......"他没说完,看见老倔牵着老牛从坡上下来,牛背上驮着犁,像背着座小山。

老倔走到粪堆前,放下犁。"让我挑粪?"他看着粪堆上的苍蝇,"行啊,先把上个月欠我的工分结了。"李建国一愣:"啥欠你的工分?"老倔从怀里掏出个纸团,展开是张皱巴巴的工分条,"上月修水渠,你说记十分,可账本上只有八分。"

王满仓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上个月确实少记了两分,是给刘婶家多记了。李建国盯着工分条,又看看老倔手里的旧犁头,突然吼道:"两分工分就磨洋工?你咋不去公社要!"老倔把工分条塞进李建国手里:"公社不给,你给。"

第六节 纸团里的工分与汗渍

李建国捏着工分条,纸团上全是汗渍,像浸过的咸菜。他想起上个月修水渠,老倔确实干得卖力,肩膀磨出了血泡。可当时王满仓说"给刘婶家多分点,她家娃小",他就睁只眼闭只眼,没想老倔把条留到现在。

"爹,"他的声音软了些,"那两分......我忘了。"老倔哼了一声:"你忘了的事多了。二蛋没了,你也忘了?"李建国的脸又涨红了,工分条在手里揉成更紧的团。王满仓赶紧打圆场:"哎呀,不就两分嘛,我给补上,给补上!"他翻开工分簿,想找笔,却发现钢笔被李建国拿走了。

老倔看着王满仓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觉得没劲。"算了,"他摆摆手,"两分工分,换不来二蛋一口奶。"说完牵着老牛就走,犁头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李建国站在粪堆前,手里的工分条被捏得发潮,纸上的汗渍慢慢洇开,像朵枯萎的花。

王满仓看着老倔的背影,又看看李建国的裤裆,突然想笑,又不敢笑。"建国哥,"他小声说,"要不......工分就算了?"李建国把工分条塞进裤兜,墨水和汗渍混在一起,把裤裆染得更花了。"算?"他咬着牙,"这老倔头,我非让他知道集体的厉害!"

两人往回走时,听见身后粪堆传来"啪"的一声。回头一看,是老倔的工分条掉在粪里,被苍蝇围住了。王满仓想去捡,李建国一把拉住他:"别捡,让虫吃了去!"王满仓看着粪水里的纸团,想起早上账本里的虫,突然觉得这工分簿跟粪堆一样,看着光鲜,里面全是蛆。

走到地头时,看见老倔正在磨犁铧。磨石在犁铧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铁锈沫子掉在脚边,像摊红土。李建国停下脚步,看着父亲弯曲的脊背,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倔也是这样磨犁,他趴在旁边玩铁锈,弄得满脸都是。

"建国哥,"王满仓拽了拽他的袖子,"您看老倔叔......"李建国没说话,转身就走,裤兜里的工分条硌着大腿,像块烧红的铁。

第七节 磨石上的铁锈与日头

老倔磨犁铧时,日头正晒在头顶。磨石是从河滩捡的青石,被磨得发亮。犁铧上的锈渣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像撒了把红沙子。老牛在一旁甩尾巴,尾巴尖扫起的尘土落在磨石上,混着铁锈,变成暗红的泥。

他想起李建国小时候,总爱蹲在旁边看他磨犁。"爹,这犁能犁多深?"小家伙仰着小脸问。"能犁到地心。"他当时笑着说,把铁锈抹在建国脸上。建国咯咯地笑,蹭得他裤腿都是红印子。可现在,儿子脸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笑了,只有工分簿上的墨团和哨子的尖响。

磨石突然一滑,划破了手指。血珠渗出来,滴在犁铧上,跟铁锈混在一起。老倔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血腥味里带着铁锈味。他想起二蛋没了那天,也是在这片地里,他磨犁时划破了手,血滴在土里,像滴进了大海,连个泡都没冒。

"老倔叔,歇会儿吧。"王满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倔没回头,继续磨犁:"不歇,犁不快,又该说我磨洋工了。"王满仓蹲下来,看着犁铧上的血锈:"建国哥不是成心的,他......"老倔打断他:"他是生产队长,我是社员,没啥成心不成心。"

日头偏西时,犁铧磨得能照见人影。老倔站起来,腰板咯嘣响。王满仓递过旱烟袋:"抽袋烟吧,解解乏。"老倔接过烟袋,看见烟锅里有半块高粱饼渣——那是李秀英早上塞给他的。他把饼渣倒进嘴里,干硬的饼渣刮得嗓子疼。

远处传来李建国的哨声,这次哨声不尖,倒像哭丧。老倔知道是收工了,把犁扛在肩上,老牛跟在后面,蹄子踩在磨石旁的铁锈堆上,留下几个红印子。王满仓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起老倔手指上的血,突然觉得这磨石不是在磨犁,是在磨人。

走到村口时,看见李秀英站在老槐树下,手里端着个瓦罐。"爹,"她跑过来,眼里含着泪,"嫂子又哭了,说......说想吃口细粮。"老倔停下脚步,肩上的犁突然变得千斤重。他想起工分簿上的"磨洋工",想起裤兜里那两分没补上的工分,突然觉得这一天的汗,都白流了。

第八节 瓦罐里的糊糊与工分簿

老倔跟着李秀英回家时,听见窑洞里传来改花的哭声。瓦罐在李秀英手里晃悠,里面的玉米糊糊溅出来,洒在地上。"嫂子从昨儿就没吃东西,"李秀英的声音哽咽了,"她说......说二蛋要是有这口糊糊,也许......"

老倔推门进去,改花正趴在炕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炕上的空摇篮还在,摇篮里铺着二蛋的小褥子,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花。"改花,"老倔把瓦罐放在炕桌上,"先喝点糊糊吧。"改花没抬头,哭声更大了:"喝啥?喝了也填不饱肚子!建国呢?让他把工分换成粮食!"

李建国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工分簿,裤裆的墨水己经干了,变成深紫色。"换粮食?"他把工分簿摔在桌上,"全队就这么点工分,换了粮食,下个月喝西北风?"改花猛地坐起来,眼睛红肿:"喝西北风?二蛋就是喝西北风喝死的!"

老倔看着桌上的工分簿,封皮上的虫血还在,像个小小的惊叹号。他想起白天埋在地里的犁头,想起磨犁时流的血,突然觉得这工分簿比犁头还沉,压得全家人都喘不过气。"建国,"他声音沙哑,"要不......把老黄卖了吧,换点粮食。"

李建国猛地回头,眼里像要喷出火:"卖牛?爹!您知道这牛是集体的吗?卖牛是资本主义尾巴!"老倔看着儿子脖子上的哨子,那哨子在煤油灯下闪着冷光。"资本主义尾巴?"他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二蛋没了,还怕啥尾巴?"

改花突然不哭了,呆呆地看着老倔。李秀英手里的瓦罐"啪"地掉在地上,玉米糊糊洒了一地,引来几只蚂蚁。李建国盯着老倔,工分簿在桌上摊开,"李老倔"三个字被煤油灯照得发亮,下面的墨团像只爬动的虫,越爬越大。

"爹,"李建国的声音抖了,"您......您别吓我。"老倔没说话,走到牛棚里,摸着老牛的头。老牛舔了舔他的手,舌头还是那么糙。他想起西九年保住这头牛时,也是这样摸它的头。可现在,他想把它卖了,换点粮食,让儿媳妇别哭,让这个家有点生气。

第九节 牛棚里的月光与哨子

半夜里,老倔被哨子声惊醒。不是李建国的哨子,是远处传来的,像狼嚎。他摸黑走到牛棚,月光透过木椽照在牛槽里,跟上个月一模一样。老牛站在槽边,嘴里嚼着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老黄,"他摸着牛脖子,"你说,这工分簿上的虫,咋就除不净呢?"老牛甩了甩尾巴,尾巴尖扫在他腿上。他想起白天李建国裤裆的墨水,想起改花的哭声,想起李秀英掉在地上的瓦罐,突然觉得这牛棚比窑洞还暖和,至少老牛不会跟他记工分。

窑洞里传来动静,是李建国起来了。老倔听见他在院里踱步,哨子声时不时响起,像在给自己壮胆。过了一会儿,李建国走进牛棚,手里拿着工分簿。"爹,"他的声音很低,"白天的事......是我不对。"

老倔没说话,继续摸老牛的头。月光照在李建国脸上,他看见儿子眼角的皱纹,跟自己一模一样。"工分......我给您补上,"李建国把工分簿递过来,"还有老黄,不卖,咱不卖。"老倔接过工分簿,看见"磨洋工"三个字被划掉了,旁边写着"正常劳动",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娃娃。

"建国,"老倔突然说,"二蛋没了,我心里......"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李建国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爹,我知道......我对不起二蛋,对不起您。"哨子从脖子上滑落,掉在干草堆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老牛突然哞了一声,声音悠长,像在叹气。老倔看着儿子,又看看老牛,突然觉得这两个人,他都对不起。一个是他没教好的儿子,一个是他没保护好的老牛。而他自己,像工分簿上的虫,在集体和家庭之间,钻来钻去,却钻不出这黄土沟。

"睡吧,"老倔把工分簿还给李建国,"明早还得犁地。"李建国点点头,捡起哨子,转身走了。老倔看着他的背影,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跟早上在地里一样,像根弯曲的犁铧。

第十节 犁沟里的虫与日出

第二天日出时,老倔去地里犁地。李建国没吹哨子,社员们自己扛着农具来了。王满仓看见老倔,递过旱烟袋,烟锅里装着新晒的烟叶。"老倔叔,建国哥说今儿让您歇着。"老倔没接烟,扶着犁往地里走:"不歇,地等着呢。"

他把犁铧插进土里,故意没往自留地方向偏。犁出的垄笔首,像条墨线。李建国蹲在田埂上,没记工分,只是看着他。老倔能感觉到儿子的目光,像犁铧一样,在他背上划来划去。

犁到中午时,他看见犁沟里爬出条虫子,跟工分簿上的一模一样。他停下犁,用犁铧尖挑起虫子,虫子在阳光下扭来扭去,像段活的墨线。"老黄,"他对老牛说,"你看,这虫跟工分簿上的是一家子。"老牛哞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建国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窝头。"爹,吃点吧。"他把窝头递过来,窝头是玉米面掺了野菜,颜色发灰。老倔接过来,咬了一口,窝头很干,噎得他首喝水。"建国,"他咽下窝头,"那两分工分......"李建国摆摆手:"爹,别提了,是我不对。"

远处传来王满仓的吆喝:"开饭了——"社员们扛着农具往地头走,说说笑笑的。老倔看见王满仓跟刘婶使眼色,刘婶的银镯子在阳光下晃了晃。他突然觉得,这工分簿上的虫,就跟这地里的虫一样,杀不完,也除不尽,只能由着它们爬。

下午犁地时,老倔又看见了那半截旧犁头。他没去抠,只是绕了过去。犁铧从犁头旁边划过,留下道白印。他想起李建国昨晚在牛棚说的话,想起改花渐渐平息的哭声,想起李秀英重新端起的瓦罐,突然觉得,这黄土沟里的事,就像这犁沟,弯弯曲曲的,终究要往前走。

日落时分,他犁完了最后一垅地。李建国走过来,手里拿着工分簿。"爹,"他翻开账本,"今儿记十分。"老倔看见"李老倔"名下,工分栏写着个清晰的"十",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像个孩子的涂鸦。

他笑了笑,牵着老牛往家走。身后的犁沟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条金色的带子。工分簿上的虫,地里的虫,还有心里的虫,似乎都在这夕阳里,慢慢爬远了。而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工分簿还会打开,犁铧还会插进土里,一切都像这黄土高原上的日子,重复着,也变化着,说不着,也说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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