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井台边的绳
第一节 井绳与牛铃铛
老倔把井绳往牛脖子上系时,绳结擦过井台的青石棱。那绳是用三年陈麻搓的,绳芯浸过桐油,磨得发亮的地方露出金黄的麻丝,像老人手腕上的青筋。老牛甩了甩脖子,牛铃铛发出"啷啷"声,惊飞了井台边喝水的麻雀。
井台是光绪年间打的,青石沿被百年水桶磨出三道深沟。老倔记得爹说过,这井绳还是民国十八年饥荒时编的,救过全村人的命。现在绳头打了十七个补丁,最小的补丁是改花用二蛋的尿布缝的,蓝布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花。
"老黄,"他拍了拍牛脖子,"喝足了咱就去犁地。"老牛低头舔井台的水渍,舌头擦过青石沟时发出"沙沙"声。老倔蹲下来解水桶钩子,看见绳结卡在第三道沟里,绳毛被磨得发白,像他鬓角的头发。
王满仓挑着空水桶走来,扁担在肩上颤悠。"老倔叔,"他瞟着牛脖子上的井绳,"建国哥找您呢,说西洼的柴火该捆了。"老倔没抬头,手指抠着绳结:"等我饮完牛。"王满仓放下水桶,看着绳结上的尿布补丁:"这绳......该换新的了。"
老倔没接话,想起上个月公社来查农具,文书指着井绳说:"这绳比地主的裹脚布还旧,咋抗旱?"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把绳结又紧了紧。现在绳结卡得更死了,像长在青石沟里一样。
第二节 柴火与裤裆湿
李建国扛着扁担走来时,扁担头还沾着昨晚的露水。"爹,"他把扁担往井台上一磕,"西洼的柴火再不捆,就被羊啃光了!"老倔正在解绳结,手指被磨得发红:"等会儿,牛还没饮完。"
"等啥等!"李建国伸手去解绳,"公社下午要来检查,柴火堆得像狗窝还行?"老倔猛地拍开他的手:"这绳卡着呢,硬解要断!"李建国低头看见绳结卡在石沟里,绳毛己经磨断了几根:"断了就断了,公社有的是麻绳!"
老牛突然打了个响鼻,尾巴扫在李建国裤腿上。李建国吓了一跳,手一使劲拽井绳。老倔想拦没拦住,只听见"啪"的一声,绳结处的麻丝断了,井绳弹起来,水桶掉进井里,溅起的井水湿了李建国的裤裆。
"你看!"老倔指着断绳,绳头的尿布补丁被扯掉了一块,"我说了卡着!"李建国看着湿淋淋的裤裆,又看看井里的水桶,脸涨得通红:"断了咋了?不就一根破绳!"他踢了踢井台的青石,踢落一块碎石子。
王满仓赶紧跑过来,往井里看了看:"建国哥,我去拿捞钩......"李建国甩开他的手:"不用!"他蹲下来扒井绳的断口,断口处的麻丝像刺猬的刺,扎得手指发疼。老倔看着断绳,想起改花缝尿布补丁时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绳断得不是地方。
第三节 石沟与断绳毛
老倔捡起断绳时,绳毛扎得手心发痒。断口处的桐油己经剥落,露出发白的麻丝,像老人的白发。他用指甲刮断口,刮下点碎麻,放进嘴里嚼了嚼,还是当年的苦涩味。
李建国还在井边转圈,湿裤裆贴在腿上,像块冰。"爹,"他声音发颤,"这绳......"老倔没理他,只是盯着绳结卡过的石沟。第三道沟里嵌着几根断绳毛,被井水浸得发亮,像嵌在石头里的针。
改花端着洗衣盆走来,盆里泡着李建国的衬衫。"哟,这是咋了?"她看见李建国的湿裤裆,又看看井里的水桶,"绳断了?"王满仓赶紧接过洗衣盆:"他嫂子,建国哥想解绳捆柴火......"
李建国突然吼道:"关你啥事!"改花吓了一跳,盆里的皂角沫溅在井台上。老倔把断绳绕在胳膊上,绳毛擦过皮肤,痒得他想挠。"改花,"他说,"去拿个捞钩来。"改花点点头,转身往家走,脚步匆匆。
王满仓看着李建国的湿裤裆,又看看老倔胳膊上的断绳,突然想起刘婶说的话:"井绳断,是非来。"他想把这话咽回去,可话到嘴边又溜出来:"建国哥,老倔叔,这绳......"李建国瞪他一眼:"再废话让你去捞桶!"
第西节 皂角沫与绳补丁
改花拿来捞钩时,皂角沫还沾在盆沿上。老倔接过捞钩,钩子是铁打的,钩尖焊着块废犁铧,是他十年前打的。他把钩子伸进井里,井水冰凉,钩子碰到水桶时发出"当啷"声。
李建国蹲在井边,看着捞钩在水里晃悠。湿裤裆开始变干,绷得腿肚子疼。改花坐在井台边,拿出搓衣板开始捶打衬衫,皂角沫飞起来,落在老倔的断绳上。"爹,"她低声说,"这绳......我再给您补补?"
老倔没回头,捞钩勾住了水桶耳。"补啥,"他用力往上拽,水桶出水时带起一串水花,"该换新的了。"李建国猛地站起来:"我说了公社有麻绳!"老倔把水桶放在井台上,水顺着桶沿往下流:"公社的麻绳,那是集体的。"
王满仓在一旁打圆场:"哎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倔打断他,把断绳扔在李建国脚边:"集体的麻绳,你去领。"李建国看着断绳上的尿布补丁,想起二蛋,脸又红了:"领就领!"他转身就走,湿裤裆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改花捡起断绳,用手指捻着断口的麻丝。"爹,"她声音发颤,"这绳......"老倔知道她想说什么,这绳上的每个补丁,都连着家里的事。他没说话,只是把捞钩递给王满仓:"把桶拎家去。"
第五节 牛脖子与新绳结
老倔重新系绳时,用的是自己编的麻绳。那绳是去年秋后搓的,麻是从自留地收的,绳芯灌了蜂蜡,比井绳细,但更结实。他把绳在牛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了个双死结,绳结打得又紧又圆,像个小馒头。
老牛甩了甩脖子,新绳擦过皮肤,发出"滋滋"声。老倔拍了拍牛脖子:"老黄,这绳轻,省得卡石沟。"老牛哞了一声,低头啃井台边的草。改花洗完衣服,看见老倔系的新绳,绳结在阳光下闪着蜂蜡的光。
"爹,您这绳......"她走过去,手指摸了摸绳结,"比井绳结实。"老倔没说话,只是看着绳结。李建国扛着一捆麻绳走来,麻绳是公社发的,粗糙的麻丝上还沾着草屑。"爹,"他把麻绳扔在井台上,"公社的绳,够结实吧?"
老倔看了看公社的麻绳,绳头用铁丝捆着,铁丝上锈迹斑斑。"结实,"他说,"就是太粗,拴牛勒得慌。"李建国瞪着眼:"勒得慌?牛是集体的,勒点怕啥?"老倔没理他,解下牛脖子上的新绳,把公社的麻绳往牛脖子上套。
老牛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鼻子里喷出粗气。老倔停住手,看见公社麻绳的粗糙麻丝,确实比自己编的绳磨人。李建国不耐烦了:"磨叽啥!赶紧拴上!"老倔看了看老牛,又看了看李建国,突然把公社的麻绳扔在地上:"这绳,我不用。"
第六节 井台石与蜂蜡光
王满仓蹲在井台边卷烟,看见老倔把公社麻绳扔在地上,烟纸差点卷歪。"建国哥,"他赶紧打圆场,"老倔叔的绳......"李建国一脚踢开麻绳:"爱用不用!"他转身去扛柴火,扁担压得肩膀咯吱响。
老倔捡起自己编的新绳,绳结上的蜂蜡在阳光下透亮。改花收着洗好的衣服,低声说:"爹,建国也是为了集体......"老倔把新绳系在牛脖子上,绳结打得比刚才更紧:"集体的牛,也不能勒死。"
井台的青石上还放着公社的麻绳,粗糙的麻丝沾着井台的水渍。老倔牵着牛往地里走,老牛的铃铛"啷啷"响。李建国扛着柴火从后面追上来,扁担头的柴火蹭着老倔的新绳:"爹,等会儿去公社......"
老倔没回头,只是把牛绳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柴火枝子刮过绳结,蜂蜡被刮掉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麻丝。李建国看着被刮掉的蜂蜡,想起小时候老倔给他擦冻疮,用的就是蜂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王满仓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井台上的公社麻绳,突然觉得这绳就像李建国和老倔之间的坎,一个非要跨,一个非要堵,最后只能断在井台的石沟里。
第七节 柴火捆与蜂蜡味
老倔犁地时,新绳在牛脖子上晃悠。蜂蜡味混着牛汗味,闻着比公社麻绳的草屑味舒服。他想起改花说的"建国也是为了集体",犁铧猛地插进土里,惊起一只蝼蛄。
李建国在西洼捆柴火,扁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公社的麻绳堆在旁边,像条死蛇。他想起老倔系绳时的样子,想起绳结上的蜂蜡光,突然觉得这柴火捆得比往常沉。
"建国哥,"王满仓背着工分簿走来,"老倔叔把牛牵走了?"李建国没回头,使劲勒紧柴火捆:"不然呢?"王满仓看着他通红的耳根,知道他还在生气。"要不......"王满仓搓着手,"我去跟老倔叔说说?"
李建国猛地站起来,扁担差点掉在地上:"说啥?说他对,我错?"王满仓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不是,我是说......这绳......"李建国打断他:"这绳我说了算!"他扛起柴火捆,柴火枝子蹭得公社麻绳沙沙响。
老倔在地里听见柴火捆的响声,知道是李建国来了。他没回头,只是把牛绳又紧了紧,绳结上的蜂蜡味更浓了,像小时候娘熬的糖浆味。
第八节 湿裤裆与干绳结
傍晚李建国回家时,湿裤裆己经全干了,留下块发白的印子。改花正在做饭,看见他进门,把一碗红薯稀饭递过去:"快喝吧,凉了。"李建国没接碗,眼睛盯着院子里的牛。
老牛脖子上还系着老倔编的新绳,绳结在暮色里像个黑疙瘩。李建国走过去,想解绳,老牛却往后躲了躲。"爹呢?"他问,声音沙哑。改花把稀饭放在桌上:"去井台了,说把公社的绳拿回来。"
老倔提着公社麻绳走进来,绳上还沾着井台的青苔。"建国,"他把绳放在地上,"这绳,你留着捆柴火吧。"李建国看着地上的绳,又看看老牛脖子上的新绳,突然说:"爹,您那绳......"
老倔没说话,只是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旱烟是王老二走前送的,味道辛辣。李建国站在原地,湿裤裆的白印子在暮色里格外显眼。改花端来盆水:"建国,洗把脸吧。"
李建国没洗脸,只是盯着老牛的绳结。绳结在老牛呼吸时一鼓一鼓的,像个活着的东西。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倔也是这样给他系鞋带,结打得又紧又圆,怎么跑都不会开。
第九节 井绳结与裤裆印
深夜老倔去井台打水时,看见李建国蹲在井边。月光照在他湿裤裆的白印子上,像块补丁。"建国,"老倔放下水桶,"咋还不睡?"李建国没回头,手指抠着井台的石沟:"爹,那绳......"
老倔坐在他旁边,井台的青石冰凉。"绳咋了?"他问。李建国叹了口气:"我知道,公社的绳勒牛。"老倔看着井里的月亮,月亮被井水晃得碎成一片:"知道就好。"
李建国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爹,给。"老倔打开布包,里面是块蜂蜡,成色很好,像块黄玉。"哪来的?"他问。李建国把脸扭向一边:"跟王满仓换的。"老倔看着蜂蜡,想起白天绳结被刮掉的那块。
"建国,"老倔把蜂蜡揣进怀里,"那绳......"李建国打断他:"爹,别说了,我知道。"他转身往家走,湿裤裆的白印子在月光下晃悠。老倔看着他的背影,想起白天拽断的井绳,突然觉得这井台的石沟,就像他和儿子之间的坎,得一点点磨,才能磨平。
第十节 牛铃与井台月
第二天老倔给牛系绳时,在绳结上抹了层蜂蜡。蜂蜡遇热融化,渗进麻丝里,绳结变得光滑透亮。老牛甩了甩脖子,铃铛声比往常清脆。改花看见绳结上的蜂蜡光,笑了笑:"爹,这绳跟新的一样了。"
李建国扛着扁担走出院门,扁担头绑着公社的麻绳。"爹,"他停了停,"今儿我去公社领点细麻绳,给牛用。"老倔"嗯"了一声,看着他裤裆上的白印子,己经淡了很多。
王满仓挑着水桶走来,看见牛脖子上的绳结:"老倔叔,这蜂蜡......"老倔没说话,只是拍了拍牛脖子。李建国回头看了一眼,扁担在肩上颤了颤,往公社走去。
井台的青石上,昨天的湿裤裆印子己经干了,只剩下淡淡的痕迹。老倔牵着牛往地里走,牛铃铛"啷啷"响,绳结上的蜂蜡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想起昨晚井台边的月亮,想起李建国递过来的蜂蜡,突然觉得这井绳的结,就像他和儿子之间的结,解开了,又系上,只是这次系得更紧,也更暖了。
也许,这世上的事,就像这井绳的结,总得有人去系,有人去解,系错了解开,解开了再系,只要绳不断,结就总有系圆的一天。而这井台的月亮,看着多少绳结系了又解,解了又系,最后都化成了井水里的一片碎光,捞不起,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