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段府。那个曾拍着他的头说“云深别怕,有叔父在”的人,渐渐“忙”得脚不沾地,叔父往日的关怀变成了匆匆一瞥,问候成了敷衍的点头。
他不懂,只觉得是他自己不听话去拦了宫里的轿子引得叔父不喜。
此刻的段云深像一株骤然失去荫蔽的幼苗,赤裸裸地暴露在府邸森冷的阴影之下。
他的日子过的拮据起来。
起初是细微的克扣。冬日里本该暖暖的银丝炭,送到他小院时只剩下呛人的黑炭末子,烧起来满屋是烟,暖意却薄得像纸。
饭菜也渐渐敷衍,有时是冰冷的残羹,有时干脆就“忘了”送。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叫着,像揣了一窝不安的雀鸟。
实在捱不住,他便趁着夜色溜去厨房。
灶膛的余温尚存,他抖着手翻找着,只求一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可那点微末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刺耳。
“抓贼啊!”尖锐的叫声划破黑暗,灯笼的光猛地打在他苍白惊慌的小脸上。他被粗暴地扭住胳膊,像个小偷一样被拖到管事面前。
鄙夷的目光像针,扎得他浑身发疼。
“忠勇伯府的小少爷,竟也做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刻薄的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着他仅存的尊严。
消息传到段怀远耳中,他“抽空”来了。看着缩在墙角、衣衫单薄的段云深,他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是痛心疾首:“云深!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你父亲一世英名……”
他连连摇头,仿佛段云深的行为玷污了门楣。
接着,是雷霆震怒,他斥责下人懈怠渎职,当即下令将他院里原先那些仆从尽数发卖,换上了一批看似恭顺的新面孔。
新仆从的到来,如同昙花一现。短暂的几日“正常”后,炭火又变得稀薄,饭菜又失了温度,甚至新做的冬衣,也莫名短了一截。
段云深再次被饥饿和寒冷驱赶着,走向那唯一可能有食物的地方——厨房。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被发现、被呵斥、被扭送……
这一次,段怀远没有震怒,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脊梁。
他看向段云深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愁苦”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
“云深,你太让叔父失望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段家儿郎,顶天立地。你父亲,忠勇伯段怀山,是为国捐躯的大英雄!他的儿子,怎能行此苟且之事?‘不问自取,即为偷’,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啊!”
段云深仰着小脸,努力想从段怀远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愁云。
父亲是大英雄?他不懂。他只知道父亲是一块冰冷的牌位,一个遥远模糊的影子。
“不问自取即为偷”?他也不懂。他只知道,不这样,他会饿死,会冻死在这个冬天。
他茫然地看着段怀远,清澈的眼底映着对方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怀远似乎被他眼中的懵懂彻底打败,又是一声长叹,带着无限的“疲惫”和“责任”:
“罢了,你还小,还不懂事。等过了两年,你就跟着你两个堂兄一起去府学开蒙。多读书,明事理,就不会再做这些糊涂事了。”
他的语气,仿佛在为段云深安排一条光明的出路。然而,冰冷的惩罚并未因这“光明”的许诺而免除。
“现在,去祠堂,跪着!对着你父亲的牌位好好反省!”段怀远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祠堂,这个供奉着段家列祖列宗、承载着无上荣耀的地方,此刻却如同冰窖。
没有炭火,高大的空间里寒气弥漫,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加刺骨。
青砖地面冰冷坚硬,透过薄薄的棉裤,寒气像毒蛇一样钻进膝盖,刺进骨髓。
昏黄的烛光在供桌上摇曳,将父亲的牌位拉出长长的、晃动的黑影,那黑影沉沉地笼罩在段云深小小的身躯上。
他首挺挺地跪着,小小的背脊在巨大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单薄脆弱。
段怀远的话在空寂的祠堂里回响——“大英雄”、“偷”、“失望”、“明事理”……这些词语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心上,冰冷而疼痛。
他不懂,真的不懂。他只知道冷,刺骨的冷;饿,噬心的饿;还有那无孔不入、几乎将他淹没的委屈和孤独。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泪滴落,凝固成丑陋的疤痕。膝盖早己麻木,失去了知觉。
窗外的风声愈发凄厉,如同厉鬼的嚎哭。
小小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蜷缩着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点微温。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徒劳地寻求一丝庇护。
冰冷的被褥裹着他,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个巨大的冰棺。
黑暗中,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娇嫩的掌心。一点尖锐的刺痛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真实的暖意——那是他自己的血。
这点微末的痛感,竟成了这无边寒冷与绝望中,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永和八年,春。
——忠勇伯府,偏院。
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尽,墙角残雪化成的湿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蜿蜒在青石缝里。
段云深己经八岁了。
这个年纪,在忠勇伯府这样的门第里,意味着他总算能踏入那扇象征着身份与未来的大门——府学。消息是伴着宫里一道喜讯传来的:阿姐段云裳,晋封婕妤了。
宫里的赏赐流水般抬进府门,段怀远的脸上难得地透出几分真切的喜气。
段云深缩在偏院的门后,听着前院的喧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阿姐……那个名字带来的暖意,隔着重重宫墙和高门大院,微弱却真实地熨贴着他冰冷的童年。
自从祠堂那一夜后,偏院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好转”。
许是段怀远那次雷霆震怒的余威尚存,又或是姐姐晋位的面子,下人们的克扣收敛了许多。
送到院里的炭火虽仍是次等,饭菜虽寡淡,却总算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再让他饿得眼冒金星,蜷在冰冷的被窝里听肠鸣如鼓。
饥饿的野兽被暂时关进了笼子,但它在段云深身体里留下的烙印却未曾消失。
祠堂青砖的冰冷和长跪的剧痛,让他无意间学会了一种更隐秘、也更扭曲的对抗方式。
他藏起一片不小心摔碎的粗瓷碗残片,边缘锋利如刃。
当腹中那股熟悉的、抓心挠肝的空虚感再次袭来,或者当深夜里无边的孤寂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时。
他就会悄悄撩开单薄的衣袖,用那瓷片在细瘦的手腕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细细的血痕。
疼。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刺穿了饥饿和寒冷带来的麻木,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掌控的。
伤口很浅,但却像丑陋的虫子在苍白皮肤上爬行。
段怀远偶然发现这些伤痕时,眉头紧锁,斥责他不爱惜身体,又急忙唤来府医诊治。
府医捻着胡须,只说是“顽皮擦伤”,开了些寻常金疮药。
段云深默默听着,心里一片漠然。甚至开始依赖这种疼痛带来的短暂解脱,这成了他藏在袖子里,无人知晓的秘密习惯。
冰雪还未完全消融。入府学的日子就己经到了。
段怀远特意将他叫到跟前,指着桌上簇新的笔墨纸砚和几套半新的、浆洗得挺括的细布衣裳,语气温和:
“云深,你姐姐在宫里争气,念着你,托人捎了些东西回来。这些你眼下用不上,叔父做主给你换成了上学要用的物什。进了府学,要用心向学,莫辜负你父亲忠勇伯的英名,也莫辜负你姐姐的心意。”
段云深看着那些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文具,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光滑的纸面,心里第一次对“府学”生出一丝模糊的、带着点畏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