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县的清晨,是被铁甲寒光刺破的。
残冬的寒意尚未退尽,沈家宅院却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灶房里蒸腾出的白雾裹着饺子的鲜香,在冷冽的空气里氤氲,却驱不散弥漫在庭院中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沈昭宁立在抄手游廊的阴影下,月白袄裙的裙裾纹丝不动,如同一株精心雕琢的玉兰。
廊外,沈承渊一身簇新的玄色铁甲,甲叶摩擦,发出冰冷坚硬的声响。
仆役们小心翼翼地牵过一匹神骏的枣红战马。
他身形挺拔,眉宇间那股久违的、属于武将世家的锐气在铁甲的衬托下,终于挣脱了商贾之气的束缚,破土而出。
只是那眼底深处,除了即将奔赴“前程”的激越,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这身荣光,终究是以沉甸甸的银子和裴战野的“引荐”换来的。
沈昭宁适时地从阴影中走出,晨曦微光落在她脸上,肌肤胜雪欺霜,更显容人。
她双手捧着一个针脚细密的护身符,指尖微微蜷缩。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微颤,声音温软得能化开坚冰。
“爹爹,此去阳乐,山遥路远,边关苦寒,千万珍重。”
她微微抬眸,眼中仿佛蕴着水光,但转瞬又被垂下的长睫掩去,只留下浅浅的、令人心疼的红晕。
沈承渊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复杂难言。
接过护身符时,粗糙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她冰凉的指尖,那触感让他心头微动。
眼前这女儿,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也似乎比病前更沉稳了些,待人接物也更有大家风范。
“家里有你,爹放心。”他最终只沉沉道,声音里带着强行压下的情绪。
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有力,甲胄在初绽的天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芒。
阳乐,那远离常安未来炼狱的跳板,他即将踏上的“前程”。
此刻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血与银钱的味道。
“爹爹好威风!”沈予安挤到沈昭宁身边,少年人的脸上满是纯粹的憧憬,全然不知这威风背后的代价与算计。
沈昭宁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轻轻颔首。
目送着父亲的身影在亲兵簇拥下,踏碎清晨的寂静,消失在长街尽头。
首到最后一缕马蹄声也消散在寒风里,她唇角的弧度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眼底恢复一片冰封的清明,再无半分波澜。
放心?自然。
这沈家,是她棋盘上至关重要的棋子。
是她在常安末日来临前积蓄力量的巢穴,她自然会维护得妥妥当当。
继母江氏站在廊柱旁,脸色比这残冬的天色还要苍白几分,眼神飘忽不定。
沈予安连唤了两声,她才恍然回神,勉强应了,转身回屋时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娘这是怎么了?爹才刚走……”沈予安疑惑地嘀咕。
沈昭宁抬手,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弹了下弟弟光洁的额头,语气亲昵如常:“少操心大人事,再磨蹭,学堂先生的戒尺可等着你。”
她眼底深处藏着的深冷算计,与她此刻温柔姐姐的姿态泾渭分明。
江氏那点心思,不过是忧心丈夫安危,更忧心丈夫离了家,自己掌控后宅的难度加大。
以及……对娘家侄子江景翊那桩亲事越发没了底气。
这些后宅的蝇营狗苟,于她而言,不过是棋盘边缘微不足道的尘埃,影响不了大局。
沈承渊走后,沈家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
江氏果然忧思成疾,加之开春天气反复,风寒侵体,当真病倒了。
她躺在榻上,咳嗽声撕心裂肺,面色灰败,眼底是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夫人这是风寒引动旧疾,又兼情志不舒,郁结于心。”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诊完脉,捻着胡须摇头叹息。
“药石固能治标,然心病不除,终非长久之计。”
沈昭宁亲自将大夫送至二门外。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身形纤弱,行动间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从容。
晨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眉尖轻蹙,笼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薄愁,任谁见了都心生怜惜。
“有劳大夫费心。”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青黛,随大夫去取药,务必仔细。”
刚转身欲回内院,一阵急促而略显莽撞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踏破了府门前的寂静,带着一股迫不及待的气息。
“昭宁!”
沈昭宁脚步微顿,循声望去。
巷口尽头,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少年郎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带起一片细碎的雪沫和尘土。
来人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带着武将子弟特有的矫健。
几步便跨到了沈昭宁面前,气息微促,显然赶得极急。
是江景翊。
一缕墨色的碎发被风吹散,斜斜拂过他温润如玉的侧脸。
更衬得那双清湛眼眸明亮如星,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紧张,牢牢锁在沈昭宁脸上。
常安县里私下传颂的“玉郎”风姿,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他肩上落着薄尘,手里紧紧护着一个裹得严实的锦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江表哥?”沈昭宁眸中适时地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浮上柔和的暖意。
“风雪才歇,路上湿滑,你怎么赶来了?可曾冻着了?”
她迎上前两步,姿态亲近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关切的话语如清泉流淌。
江景翊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容颜,似乎想确认些什么。
声音带着清朗的少年气,却比平时低沉几分。
“听说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身子可大好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首接将那个锦盒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怀。
“这是我母亲特意寻来的上好血燕,最是滋补,给你调养身子用。”
他这才想起什么,略显局促地补充道,“姑母那边,也另备了些药材,仆从随后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