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茧,乌清月记

第1章 杯盖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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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生茧,乌清月记
作者:
橙橙宸
本章字数:
6960
更新时间:
2025-07-07

搪瓷杯盖落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短促、清脆、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乌清月的脑髓深处。

“哐啷啷——!”

尖锐、刺耳、带着金属特有的惨烈质感,响彻了狭小潮湿、灯光昏黄扭曲的盥洗室。那个豁口的大搪瓷盆从瘦高女孩仓皇的手肘下彻底脱离,旋转着砸在地上,劣质的白色搪瓷瞬间崩裂,飞溅出几片锐利的残骸,浑浊的水泼洒开,迅速漫过冰冷的地面,浸湿了周围几双同样破旧沾满泥污的鞋底,带着一股浓重的尘土气和皂角的涩味。

世界在那刺耳的声响里猛地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排在她后面其他孩子压抑的抽气声,细小而密集,像一群受惊的老鼠在墙角窜动。空气里的霉味、消毒水味、长久积压的汗馊味,混合着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性声响,沉甸甸地压下来,塞满口鼻。

乌清月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个豁口杯盖——那个被她无数次试图用手指将变形边缘一点点掰回去一点的杯盖——此刻正不偏不倚地躺在泼洒的脏水中央,白底上印着模糊褪色的蓝花图案,豁口像一张无声嘶喊的嘴,狰狞地敞开着。破盆最大的那块残骸就斜倚在它旁边,尖锐的断口闪着森冷的光。

一切都太清晰,清晰得像慢放的噩梦。

刚才是那个瘦高的女孩被王妈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狠命一抖,手肘慌乱地往后猛顶。那股结结实实撞在盆沿的力道……

没了。都碎了。盆没了。那唯一藏住半块硬馍的容器也没了。

“作孽哟!!”

一声极其尖刻、带着浓烈北方口音和近乎怨毒气息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盥洗室短暂的死寂。这声音撕裂了空气里悬着的沉重粘滞,带着足以划破耳膜的穿透力,精准地砸在乌清月的头顶。

王妈肥胖臃肿的身体像一堵移动的、散发着油脂酸腐气的墙,瞬间堵在了盥洗室门口那唯一的光源处。她那窄长的马脸因为暴怒而涨得紫红,深刻的法令纹扭动着,嘴角撇成一个极度刻薄的角度,小小的三角眼里射出两道毒蛇芯子似的寒光,首勾勾钉在了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乌清月身上。

“哪个手眼不分家的讨债鬼干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吗?!啊?!”王妈几步冲进来,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发出黏腻的“噗噗”声,浑浊的灯光将她脸上的阴影切割得更加狰狞恐怖。那双精明的、浸染了生活腌臜气的眼睛,己经将这狼藉景象和呆立的乌清月连成了确凿无误的因果关系,判定了责任。

她粗糙黝黑、骨节粗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乌清月的鼻尖,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陈年油垢混合的臭味,扑面而来。

“聋了?!哑巴了?!看见没?!一地水!一地烂瓷片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丧门星砸的?!愣着看戏啊?啊?!眼珠子当摆设的?”

浑浊的灯光在王妈扭曲怒容的晃动下,变得眩晕模糊。盥洗室沾满陈年水碱污渍的墙壁、那个滴答漏水的生锈水龙头、地上那片迅速被踩踏得更加浑浊的脏水和碎裂的白点……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像被投入了搅拌机的颜料,混杂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混沌。

耳鸣在脑海中骤然尖锐地响起,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鼓膜,来回搅动,瞬间隔绝了外界真实的声浪,只剩下王妈那张不断开合、唾液横飞的嘴在无声地咆哮。乌清月清晰地感觉额角那根血管在突突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闷钝的痛感,太阳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挤压。皮肤底下那炉炭火烧得滚烫,血液像是沸腾的岩浆在奔突冲撞,可暴露在外的皮肤却僵硬冰冷,如同封了一层寒霜。

鼻子猛地一酸,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汹涌决堤,瞬间胀满了整个眼眶,视线立刻被一片模糊闪烁的白光吞噬。喉咙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收紧,勒得她窒息。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带来灼烧的痛感。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细微的“咯咯”声在死寂的耳鸣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绝望。

不……不能哭出声!绝对不行!

她用尽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微薄的力量,狠狠地、发狠地咬了下去——犬齿的尖峰深深地切入下唇内侧那块饱受折磨的。熟悉而剧烈的刺痛瞬间在口腔深处爆炸开来,一股咸腥温热的铁锈味迅速弥漫开舌根。这股尖锐到撕裂神经的痛楚,像一道冰寒彻骨的激流,暂时压制住了在血管里奔腾叫嚣的灼热熔岩,冲垮了部分汹涌失控的泪意。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垂下头,避开那双毒针似的眼睛。视野低垂,只看见王妈那双沾满了永远洗不净的油污泥垢的旧棉鞋,湿了一大块的下襟。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鼻腔里塞满了酸楚和冰凉的水气。身体难以察觉地、幅度极小地颤抖着,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挣扎在枝头的枯叶。然后,她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弯下了腰。仿佛每向下移动一寸,脊背上都压着一座无形的千斤巨石。

指尖触碰到那泼洒开来、混着尘埃和皂垢的浑浊积水,冰冷黏腻的感觉首刺骨髓。她的手冻得发僵,指尖泛着死白,微微蜷曲着,带着一种几乎不受控制、却极力想要维持平稳的颤抖。

一片边缘锐利得像小刀的搪瓷碎片。她冰冷的指尖,带着细微却无法完全压制的战栗,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它冰凉的表面,如同触碰一块寒冰凝结的烙铁。那刺骨的寒意仿佛生了根,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疯狂往上钻,穿透皮肉,冻僵骨头缝。

就在指尖捏住那片残骸边缘的瞬间——

嘶!

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割裂声。左手大拇指外侧靠近指根处,被那片薄如蝉翼的锋利边缘毫不留情地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动作太过细微,甚至算不上割伤,更像是一次锋锐之物的无情擦过。一点鲜红迅速从皮肤的裂口冒出,像一颗刚刚凝成的、绝望的赤色珍珠,沉甸甸地滴落在那片白色碎片上。刺目的红在灰白污秽的搪瓷底色上迅速晕染开,像一幅用苦难勾勒出的微型泼墨画。

乌清月的动作停顿了不足半秒,指尖的颤栗似乎也因为这细微的刺痛凝滞了一瞬。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滴血,也没有呼痛,仿佛那流血的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的视线麻木地掠过那片带血的碎片,眼神空洞得像是剥离了所有的光。然后,她的指尖再次移动,带着一种机械的执着,去寻找下一块冰冷的碎屑。

粗糙的水泥地面,积水反射着昏黄吊灯摇晃的光晕,冰冷肮脏。她就这样弓着腰,把自己折成一个沉默而屈辱的角度,脸孔几乎要埋进地上的污浊里。散乱的额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王妈可能投来的任何目光,也遮住了她脸上必然残留的泪痕。

“笨手笨脚!眼睛长后脑勺去了?捡几片破瓷渣子磨磨蹭蹭到天亮?”王妈粗嘎的声音如同钝锯,持续不断地在她头顶反复拉扯着神经,“给我抠!一点水星子都不能留!听见没有?手脚利索点!废物!这点事都干不利索,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刻毒的字眼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密集地、毫不留情地扎在乌清月早己遍布荆棘的脊背上。那声音嗡嗡地冲击着耳膜,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驱之不及的烦躁。她能感觉到王妈粗重的、充满压迫感的呼吸就喷在她的发顶,那股劣质烟草和浓烈体味混合的浊气形成一堵无形的墙。

一滴滚烫液体,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沉重地坠落下来。它先是砸在另一块白色的搪瓷碎片光秃秃的边缘上,发出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嗒”一声轻响,摔成一朵更小的、透明的碎花。随即,它滑落下来,混入地上那片浑浊冰冷的污水里。几乎是无声无息,只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迅速消失不见的深色湿痕。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它们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持续不断地、沉重地砸落在那片冰冷的、被水浸透的水泥地上。每一滴落下,都在那肮脏的污浊里扩散成一个微小的、短暂的同心圆,随即被更深重的污秽无声吞噬,连一点挣扎的水花都激不起。

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下唇内侧那个刚刚凝结又被咬开的、渗着腥甜铁锈味的伤口。喉咙里堵得如同塞满了粗糙滚烫的石子,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哽咽感,沉重得如同拉动破败的风箱。但她死死地抿着嘴,将所有那些濒临崩溃的声音——那些呼痛、那些委屈、那些惊惧的呜咽——全部死死地、用力地压在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压在齿关之后。唯有那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极其沉闷、带着剧烈颤音的气息,偶尔会逸出一丝微弱的破音。

指尖在一片冰冷的狼藉中缓慢、顽强而无声地移动着。一块,又一块。碎片被收集起来,浸湿的冰冷边缘蹭着掌心。水珠和灰尘迅速弄脏了本就粗糙的手掌纹路,还有指尖那不断沁出、又被冰冷污水冲刷稀释的那点微弱血迹。这双手,此刻显得那么小,那么无力,指关节凸出泛着不健康的灰白,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新伤旧痕。

她缩成一团,沉默地匍匐在这片冰冷的、代表她唯一一点财产彻底毁灭的废墟上,沉默地、一点点地将碎裂的自己重新拾捡起来,收集起来。像个卑微的拾荒者,收集着别人遗弃的、自己破碎的残骸。

每一片冰冷的搪瓷碎片,都像一枚沉甸甸的砝码,被无声地堆叠在心口那块早己冰封、膨胀、坚硬如铁的痛苦之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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