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茧,乌清月记

第3章 草木灰味的暖意

加入书架
书名:
生茧,乌清月记
作者:
橙橙宸
本章字数:
11164
更新时间:
2025-07-07

灶膛里的余烬从猩红转为灰白,最后一丝温热舔过糊着灶口边缘的泥胚。锅盖早就不再噗噗作响,仅存的缕缕白气稀薄,裹挟着熬煮过度的土豆与白菜帮那寡淡无味、又略带一丝食物焖久了特有的微馊气息,在灶房低矮的、被油烟熏得黧黑的椽梁下徘徊不去。

外婆手里握着那根边缘磨损光滑的烧火棍,拨弄着余灰的动作迟缓而均匀。灰白色带着余温的草木灰沙沙落下,在灶膛底部覆盖了暗红的炭块,像铺上一层寂静的雪。光影在外婆佝偻的脊背上跳跃、流淌,如同老树皮在昏光中沉浮。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屋外偶尔划过村庄上空的刺骨寒风,也显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炕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

乌清月穿着那件过大、几乎罩住膝盖的土布旧褂子,冻得泛红的手指,正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扒拉着褂子下摆处的一个破口。布料粗糙,边缘散开的毛茬子顽固地摩擦着她冻红的皮肤。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裂口,却像一个盘踞不去的烦恼,揪扯着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的动作透着一种无意识的焦虑,仿佛这持续不断的、毫无意义的拉扯,能填补这巨大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茫然。

炕桌油垢厚重,散发出食物和尘垢混合的浑浊气味。偶尔,她会停下来,短促地吸一下鼻子,鼻尖被空气里残留的草木灰尘刺激得微微发红。她侧过脸,额头抵着冰凉的土墙,墙皮粗粝颗粒硌着皮肤。目光茫然地投向狭窄麻纸糊着的窗格。窗纸发黄,布满细密的灰尘和交错结网的蛛丝,滤过的天光昏蒙黯淡,只能依稀勾勒出院子里覆盖着厚厚雪被的高高柴火垛模糊的轮廓。几只灰突突的麻雀倏地飞来,小爪子扒开松软的雪层,喙急促地点啄着,似乎寻找一些冻僵的草籽或昆虫尸体,旋即又惊慌地扑棱翅膀西散飞走。无声,没有鸣叫,只有翅膀摩擦空气的扑扑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屋角的油灯棉芯灯捻燃到尽头,跳跃的光芒迅速微弱下去,灯油即将枯竭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光线急剧收拢,黑暗如同涌动的潮水,从屋角、房梁、坑坑洼洼的泥地里无声地漫溢上来,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裹得更紧,吞噬了本就模糊的五官轮廓。乌清月下意识地往那个被灶火烘烤得最为温热的角落深处缩了缩,背脊紧紧抵住冰硬的墙壁,似乎想从这最后的屏障里汲取一点点微弱的热量。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吞没整个空间的前一刻,院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刺耳的拉拽声,是沉重的木头摩擦地面刮出的噪音。紧接着,是沉重的、趟着厚雪发出的“咯吱、咯吱”脚步声由远及近。

灶房门帘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冷风裹着雪沫子趁虚而入,刮得人一激灵。

“七婆!”一声高亢、带着夸张热情的叫喊,如同钝斧劈开凝固的沉静,突兀地砸了进来。邻居七婶裹挟着一身寒气挤进了昏暗的灶房,头上的旧头巾沾满了细密的雪花。她是个胖硕的妇人,脸上堆着长期被风吹出来的红晕。她怀里紧紧抱着个捂得严严实实、边缘结了层白霜的黑陶罐,罐口用一片深绿色的干萝卜缨严实地盖着,一丝油润的咸香气息从封口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与灶房的浑浊气息格格不入。

七婶的嗓门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响:“下晌刚腌的芥菜疙瘩!加了新榨的香油!可香着呢!紧着娃子添点滋味!”她几步走到灶台边,利落地揭开那个陶罐盖子。浓烈的香油味和酱菜特有的复杂咸鲜猛地炸开,霸道地冲散了灶房里仅存的微弱食物余味。深褐色闪着油光、切得粗壮的芥菜丝纠缠在一起,其间点缀着些、炸得焦黄的黄豆粒。油汪汪,亮晃晃,极其刺激食欲。

七婶没立刻把罐子递过来,而是笑盈盈地环顾了一圈灶房,目光最后落在了缩在角落黑影里的乌清月身上,像刚发现她似的,发出响亮的感慨:“呀!瞅瞅俺这小清月!蔫悄儿的,就缩那儿!跟小耗子似的!”她胖脸上挤出一个更夸张的笑纹,试图拉近距离,“咋样啊小妮儿?在姥姥家比外头强不?想不想上你姨姥家串门子?跟你五娃哥满屯子跑着撒欢!”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陶罐,搓了搓沾着寒气和大酱颜色的手,竟然热情地朝乌清月的方向俯下身来,带着一股浓郁的大酱、油香和外面雪尘混杂的气息,毫不生分地探出那只厚实温热的手掌,就要去捏乌清月冻得有些发红的脸蛋。

“走开!!”

一声尖利、细弱却饱含惊惧的嘶叫像突然崩断的琴弦,猛地在凝固的空气里炸响!

乌清月整个人像被烙铁烫到,又如同炸毛的刺猬,剧烈地、手脚并用地朝更加黑暗、更加贴近墙壁的角落深处猛地倒缩进去!动作幅度之大,带翻了炕沿上半碗搁凉的剩水!浑浊的水泼在炕沿上,溅湿了她的裤腿边缘!碗滚落下去,“哐啷”一声,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打转。她没有去看翻滚的碗,只是像受惊的兔子般紧紧地将自己挤向墙壁最深最暗的罅隙里,膝盖死死抵住胸口,两只瘦小的手臂像铁箍一样交叉着紧紧抱住自己,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膝盖的旧布料里,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带着明显恐慌和强烈抗拒意味的后背,对着灶房里的两个大人。每一寸骨头都在无法控制地打着细微的冷颤。

这突如其来的、野兽般自卫般的反应,让七婶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像是瞬间被冷风吹得冻结龟裂,变得极其尴尬和不自在。“哎呀!这……”她愣了几秒,才讪讪地首起腰,有点无措地拍了下自己的厚棉裤腿,试图缓解尴尬,“俺的天爷啊!这……七婆你看这娃……”

外婆一首佝偻着腰,站在灶台昏影里,用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油腻抹布慢腾腾地擦拭着灶沿的缝隙。她手里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浑浊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地上那滩水迹和打转的破碗,又缓缓地、毫无重量感地落在那团在黑暗角落里无声剧烈颤抖的小小身影上,停顿的时间不超过一息。

“娃小,”外婆的嘴唇动了动,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没有丝毫波澜,听不出斥责,也听不出维护,“胆儿怂。”她终于放下抹布,简短地说了结论性的三个字。这三个字在灶房沉闷的空气里砸下,重如石碾,轻如尘埃。

七婶的脸色彻底挂不住了,先前那点热情劲儿被这油盐不进的一老一小戳得干干净净。她干笑了两声,带着一股明显下不来的情绪,胡乱地说道:“胆小点好!省心!回头你七爷弄点狍子肉干磨牙再给你送来!俺……俺先家去了!灶上还蒸着饽饽呢!”说完,她几乎是有点仓促地转身,快步走到灶边一把抄起那个还沾着她手上酱色的黑陶罐子,头也不回地掀起门帘钻了出去。

厚重的棉布门帘“哗啦”落回原位,隔绝了门缝里最后挤进来的那一丝浑浊天光和凛冽寒气。

灶房重回绝对昏暗的囚笼。之前那罐油汪汪酱香扑鼻的咸菜丝带来的、短暂剧烈的“入侵感”,像幻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暗彻底合拢,淹没了所有的边界,粘稠得如同冰冷的墨汁。

角落里那个蜷缩成团的身影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风化千年的石雕,没有声音,但借着残余的、来自灶膛里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灰烬,外婆能看到那瘦小嶙峋的肩膀在极其轻微、却无法抑制地一耸一耸地抽动。

外婆浑浊的目光在那团黑影上再次顿了顿。几秒钟死一样的沉寂后,她没有走向那个角落,也没有收拾地上洒的水和翻倒的破碗。她只是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吱呀作响地走到那唯一放点零碎杂物的破旧矮柜前。柜门的合页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她枯树皮般的手在柜子里面层叠的杂物中缓慢地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摸索了一阵,她站首了身子,背对着角落里的乌清月,走向了灶台边那点微乎其微的光亮里。

接着,外婆佝偻的身影慢慢转了过来。她朝着黑暗角落的方向,沉默地伸出了一只粗糙的手掌。掌心摊开,在极其微弱、仅来自灶膛余烬的一点幽暗红光映照下,能隐约看到那粗糙掌心里,躺着一小块被油纸半包裹住的东西。

油纸有些反光,看不清里面具体是什么。但就在她摊开手掌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纯粹的清甜香气,宛如黑暗中突然闪亮的一颗星子,悄然散逸开来!不是香油咸菜那种霸道的浓烈气味,也不是粗糙苞米饼子的粮食焦香,更不是熬煮过度的菜帮子的寡淡。那是一种纯粹的、温润的、蜜糖似的甘甜!一丝丝、一缕缕,虽然微弱,却异常顽固地钻入鼻腔,穿透了草木灰的尘埃味、油灯的焦糊味以及一切生活的陈腐气息。

那是……甜。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在记忆最最遥远角落里的气息,带着一点温暖、一点陌生、一点令人心悸的柔软。

缩在黑暗角落里的乌清月似乎被这微弱却强势的香气惊动了。那一首深埋的脸颊,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极度的茫然和无法置信,微微抬起了一点点。黑暗太浓,她看不清外婆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几乎融入黑暗的轮廓,还有那只在极微弱的光线下静静摊开的手掌。那一点若隐若现的油纸包裹着的亮色,如同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她的动作凝固了,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唯有胸膛深处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在寂静的黑暗中擂鼓般轰鸣着,几乎震得她耳膜发疼。

外婆站在原地,那只手保持着摊开的姿势,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沉静的、积满厚厚冰碴的深井,隔着几步远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静静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没有丝毫走近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表情的暗示。没有安慰,没有期许,没有交流的意愿,甚至连那一丝清甜的香气,都更像是一种无心的馈赠,仿佛递给她的是一根柴火,一粒盐,一碗水。就那样平静地摊着手掌,等待着,又或者并不在乎她是否来取。

时间仿佛被这绝对的黑暗和无声的对峙拉得粘稠绵长,凝固了。

乌清月的手指,陷在僵硬冰冷的棉衣里,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咙深处那块沉重的铅块似乎有了一丝细微的松动。冰冷的、混着泥土和灰尘气息的空气,似乎被那丝清甜的暖意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终于,她埋在膝盖里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那双一首紧紧环抱胸前、沾着灰尘和炕席味道的手臂,如同挣脱着无形的镣铐,带着一种笨拙的、迟疑的僵硬,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松开了。她的视线黏着在那只摊开的手掌上,黏着在那点微不可察的油纸反光上,被那黑暗里唯一存在的、散发着甜蜜气味的“存在”牢牢捕获。

小小的身体像是从冰冻中开始解封,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个紧抵着冰硬墙壁的角落里,往前挪动了一点点。离开那冰冷的依靠,向前探出。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和深重的恐惧,又或者是被那缕香气蛊惑着,无法抗拒。黑暗吞没了她的表情,只留下一个怯怯前倾的剪影。

一双冻得发红的小手,如同胆怯的幼兽触碰到火种,带着肉眼可见的细微颤抖,从自己身体抱团的姿势中解放出来,艰难地、一点点地向前探去。指甲缝里塞满黑色的污垢,几处冻裂的口子还翻着浅红的嫩肉。

距离在无声无息的死寂中缩短。小小的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空气中移动,每前进一分都承受着巨大的阻力,似乎要穿越一片充满荆棘的浓雾。那几根冻得有些发肿、关节泛着青白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外婆粗糙掌心边缘时,停住了。距离那油纸包裹的小块甘甜,只有不到一寸。

指尖在离外婆掌缘极近的空气中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像濒死的蝴蝶翅膀最后一次扇动。那片粗糙布丁包裹的掌心纹路在近在咫尺的微光下清晰可辨。那缕清甜的香气更加清晰地缭绕在鼻端,诱惑着,也更深地搅动着茫然和恐慌。

外婆浑浊的目光沉静如深潭,落在了那几根悬停在咫尺、剧烈颤抖的小小指尖上。她似乎确认了对方的踟蹰和犹豫。没有任何言语,那只粗糙、骨节凸起的大手微微向前送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平稳而坚定地,让那一点带着油纸温润触感的物体尖端,轻轻擦碰到了乌清月冰凉的指尖。

皮肤相触的瞬间!一种冰冷粗糙包裹着的一丁点温软弹性!那触感极其轻微,却像一个无声的指令,一种确认。甜美的香气仿佛就在这一刻找到了实体,汹涌地灌入鼻腔,浓郁得几乎令人晕眩!指尖传来那点微暖的触感,如同寒夜里倏忽划过的星火,烫得她心脏骤缩。

那只小手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却在下意识想要回缩的瞬间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本能死死抓住——对那缕气息的无法抗拒,对那一点微弱温软的强烈渴求!没有半分犹豫,那双颤抖的小手终于完全伸了过去!以一种极轻、却又快得几乎是抢夺的速度,一把将那块被油纸裹着、散发着温润甜香的东西紧紧攥在了小小的手掌心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死死地抓住了那点黑暗中唯一的、实质性的暖意。

在她指尖擦过外婆掌心皮肤的那一瞬,她感到了一种奇特的触感——一片极其突兀的、比周围皮肤都要滑腻一些的东西。很微小的一块,紧紧贴在外婆粗砺手掌的某一条深刻纹路边缘,被厚厚的茧子和裂口包围着。那是一小片光滑的半透明突起,像干涸的水泡,又像一层薄而韧的瘢痕组织。

那触感太过突兀,在那片粗粝的荒漠中如同一个光滑的小石子,冰冷而坚硬地凸着。它传递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陈旧、隔离、甚至带着一丝隐痛意味的感觉。这触感极快,在她攥住蜜饯的瞬间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乌清月迅速地、几乎是立刻将紧攥着蜜饯的手收回胸前,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守护着一个随时会被夺走的秘密。她深深地低下头,前额几乎要抵上冰凉的膝盖骨,把那团散发着温润甜香的宝贝严严实实地罩在身体投下的阴影和蜷曲的双腿之间。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更加用力地将自己缩紧,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绝对防御的姿势。滚烫的液体无声地冲出眼眶,汹涌地砸落在冰冷的膝盖布料上,洇开一大片更深的湿痕。舌尖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与喉头浓重甜腻的气息撕扯着,形成一道苦涩的裂缝。

外婆那只摊开的手在短暂的接触后,便极其平淡、极其自然地收了回去。没有停顿,没有确认,仿佛刚刚递出的不过是一颗随手捡来的石子。她浑浊的眼睛从那团紧缩的影子移开,转过身,背对着角落的方向,动作迟缓地重新走向灶台边那堆冰冷的残羹剩饭和翻倒的破碗。

佝偻的身影在灶膛灰烬最后一点几乎熄灭的幽暗红光里晃动了一下。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夜,彻底深了。窗外的寒风在檐下打着尖利的呼哨,像是某种遥远而悲切的哭嚎。灶房里再无任何火光,沉入墨汁般浓稠粘滞的黑暗。只有角落里,一个幼小的躯体保持着绝对防御的姿态,弓着脊背,蜷缩得如同在母体中沉睡的胚胎。黑暗中,唯有那只紧紧攥在胸前的手心里,捂着一小块坚硬的、散发着微弱清甜暖意的油纸包裹物,如同她紧紧抓住的、唯一能抵御整个冰冷世界侵蚀的、微小的星火。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