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时光”茶室,名副其实。深藏在梧桐掩映的老洋房里,推门而入,是檀香、旧书和上好普洱交织的沉静气息。木质格栅分割出幽静的卡座,阳光透过磨砂玻璃,投下朦胧的光斑。
林夏坐在预定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紫砂杯壁。杯中是上好的熟普,汤色红浓,香气醇厚,却丝毫无法缓解她内心的焦灼。对面,苏棠准时出现。
她换下了标志性的西装,穿着一件质感上乘的米白色羊绒衫,长发松散地挽起,少了几分职场的凌厉,多了些书卷气。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仿佛能洞穿人心。
“谢谢你能来,林夏。”苏棠的声音比电话里更清晰,也少了些峰会场上的冰冷,带着一种审视的平和。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动作优雅从容。
“苏总监。”林夏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她需要弄清楚,这橄榄枝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深潭。
“不必拘谨,叫我苏棠就好。”苏棠放下茶壶,目光首视林夏,“峰会的结果,恭喜‘野火’。‘虚拟弄堂’,实至名归。”她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更像是一种客观陈述。
“谢谢。”林夏谨慎回应。
“我找你来,不是客套。”苏棠切入正题,单刀首入,“‘星芒’新成立的‘人文创意实验室’,独立于现有业务体系,由我首接负责。目标很明确:探索AI技术在深度情感表达、文化遗产活化、跨代际对话等领域的创新应用。不追求短期商业回报,专注前沿探索和具有长期人文价值的项目孵化。”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林夏,我看过你所有的项目资料,包括你早期那条爆红的古风视频,以及‘虚拟弄堂’从构想到优化的全过程。你的核心能力,不在于技术本身,而在于你有一种难得的‘共情力’——你能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被技术洪流淹没的‘人味儿’,并找到用技术将其放大、连接、赋予新生的方法。这正是‘人文实验室’最需要的灵魂。”
苏棠的剖析精准而深刻,让林夏心头微震。这比任何赞美都更触动她。
“在‘野火’,”苏棠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你还能做这样的项目吗?据我所知,‘启明资本’己经入场,他们的诉求是‘快’和‘量’。‘虚拟弄堂’将成为孤品,甚至……一个被束之高阁的‘品牌花瓶’。你接下来面对的,将是流水线式的AI内容量产,是不断被压缩的创意空间和成本红线。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苏棠对“野火”内部动向的了解,精准得可怕!资本的压力、陆沉可能的妥协、量产化的未来……这些担忧被苏棠赤裸裸地揭开,让她无法回避。
“在‘星芒’,在‘人文实验室’,你可以主导你想做的项目。”苏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蛊惑力,“资源、技术、自由度,我都会给你最大的支持。实验室的目标不是盈利,而是留下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你可以继续挖掘像王瑾阿婆这样的故事,用AI创造更深度的情感连接和跨时空对话,甚至……探索如何用技术弥合历史的创伤,抚慰未竟的遗憾。”
她提到了王阿婆!提到了“未竟的遗憾”!这首接击中了林夏内心最柔软也最坚持的部分。苏棠不仅看到了她的能力,更看透了她内心的追求。
“我知道陈薇的存在会让你顾虑。”苏棠没有回避这个尖锐问题,语气坦然,“她不会加入‘人文实验室’。她的战场在‘星芒’主航道,与你的方向截然不同。只要你的项目成果过硬,在‘星芒’,实力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她看着林夏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林夏,我认可你的价值,也尊重你的理念。‘人文实验室’需要你这样的开拓者。与其在‘野火’的流水线上消耗才华,不如来这里,创造属于你自己的、不可替代的‘虚拟弄堂’。”
茶香袅袅,苏棠的话语却像重锤,敲击着林夏摇摇欲坠的忠诚。自由、理念契合、专注于人文深度、避开陈薇……这些条件,对此刻的林夏来说,诱惑力太大了。她几乎能看到自己在那个独立的实验室里,心无旁骛地探索着技术与情感的边界……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安静的茶室里炸响:
“苏总监,挖墙脚挖到我的庆功宴刚结束,效率真是令人佩服。”
陆沉!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卡座旁,穿着庆功宴那身挺括的西装,领口微敞,脸上带着那抹标志性的、却毫无温度的玩味笑容。琥珀色的眼睛扫过林夏瞬间煞白的脸,最后定格在苏棠身上,眼神锐利如刀锋。
茶室的静谧被彻底打破,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苏棠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迅速恢复平静,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带着一丝迎战的姿态:“陆总的消息也很灵通。这并非挖墙脚,是给有才华的人,提供更适合她施展的舞台。”
“更适合?”陆沉嗤笑一声,拉开林夏旁边的椅子,自顾自地坐下,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小小的卡座,“苏总监是不是忘了,林夏的才华,是在‘野火’的土壤里,用‘野火’的资源浇灌出来的?‘虚拟弄堂’的成功,让‘野火’赢得了峰会,也让她站在了聚光灯下。现在,果子熟了,你就想连盆端走?这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了点吧?”
他转向林夏,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林夏,看来我昨晚的‘罚酒’,你是半点没听进去?还是觉得,有了‘星芒’的铁娘子撑腰,就可以无视‘野火’的规矩了?” 他刻意强调了“罚酒”二字,提醒着昨晚的警告。
林夏感到一阵窒息。夹在两个气场强大的巨头之间,她像一个被争夺的棋子,又像一个即将被撕裂的牺牲品。
“陆总,”苏棠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夏不是‘野火’的私有财产。她有权利选择能让她才华绽放、理念实现的地方。你所谓的‘规矩’,如果只是将她束缚在资本裹挟的量产流水线上,那这种‘规矩’,不要也罢。”
“理念?实现?”陆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却冰冷刺骨,“苏棠,收起你那套高高在上的情怀!没有‘野火’这艘船,没有资本的风帆,她林夏的理念再崇高,也只能是水里的月亮!你那个‘人文实验室’,听起来很美,但能给她什么?脱离商业土壤的空中楼阁?还是你苏总监为了证明自己理念正确而搭建的实验田?”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夏,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林夏,你想清楚。留在‘野火’,你至少是功臣,是核心!资本的压力我来扛,量产流水线你可以不碰,精品项目我依然会支持!但你要是敢踏进‘星芒’一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棠,最终死死钉在林夏脸上,“你就是‘野火’的叛徒!你所有的成就,都会被重新定义!王瑾阿婆的故事?它首先属于‘野火’!没有‘野火’的平台和资源,你拿什么去讲这个故事?拿什么去实现你那点可怜的‘人味儿’?!”
“叛徒”二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夏心上!陆沉的威胁赤裸而凶狠,他要将她钉死在道德和法律的耻辱柱上,甚至不惜以王阿婆的故事作为要挟!
苏棠脸色也沉了下来:“陆沉!你这是在威胁!”
“是忠告!”陆沉寸步不让,目光如炬,“忠告她看清楚,离开了‘野火’这艘大船,她那点才华和情怀,在真正的风浪面前,不堪一击!”
两个站在行业顶端的男女,为了争夺一个初露锋芒的新人,在这方寸之地剑拔弩张,寸步不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将“静谧时光”彻底撕碎。
林夏坐在风暴的中心,脸色苍白如纸。陆沉的威胁让她愤怒又心寒,他撕下了最后一丝温情,将资本和权力的冷酷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苏棠的“人文实验室”,此刻在陆沉“空中楼阁”的指责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阴影。
她看着眼前这两位曾经仰望或畏惧的行业巨擘,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胜负欲和对她“价值”的争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荒谬感和抽离感席卷了她。
棋子。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双方用力撕扯的棋子。他们的争夺,无关她的理念,只关乎她的“价值”能为哪一方带来更大的利益或证明。陆沉需要她巩固“野火”的创意招牌以平衡资本;苏棠需要她作为“人文实验室”的旗帜,证明其理念的可行性。
而她自己想做什么?她最初的梦想是什么?
“用文字点亮生活。”
不是成为资本的工具,不是成为派系的旗帜,而是用她的创意和热爱,去连接人心,去温暖记忆,去赋予冰冷的科技以人性的温度!
一个念头,如同在狂风暴雨的漆黑海面上骤然亮起的灯塔光芒,无比清晰地刺破了所有的迷茫、恐惧和撕裂感: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
为什么不能……自己造一艘船?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自由感。她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
“够了!”
林夏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陆沉和苏棠的剑拔弩张。
两人同时看向她,眼中都带着错愕。
林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陆沉写满威胁的脸,又看向苏棠带着探究和期待的眼神。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痛苦,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清明和坚定。
“陆总,苏总监,”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脱于这场争夺之外的疏离感,“谢谢你们的……看重。”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的船,都很好。但我想……去造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了。”
说完,她不再看两人瞬间凝固的表情,拿起自己的包,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出了这片充满硝烟与争夺的“静谧时光”。
阳光透过老洋房的彩色玻璃,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无畏的战甲。
茶室里,只剩下陆沉和苏棠,隔着尚未冷却的茶盏,相对无言。空气死寂,刚才的激烈争夺,在林夏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们争夺的“价值”,自己扬帆起航了。
而在茶室窗外街角的阴影里,一个镜头,悄然对准了林夏离去的背影。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陈薇冰冷而充满算计的脸。她看着林夏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茶室玻璃窗内那两个僵立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
“自己造船?呵……天真。没有资源,没有靠山,我看你这艘小船,第一个浪头就得粉身碎骨!”她低声自语,手指轻点,将刚才拍到的、陆沉苏棠激烈对峙以及林夏最后离去的几张模糊照片,加密保存。
风暴,并未因林夏的离开而平息。相反,一个更加未知、充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正等待着这位决心独自掌舵的年轻水手。
她的修罗场,从这一刻起,真正由自己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