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阿婆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一部老旧的留声机,在寂静的小院里缓缓转动,流淌出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记忆。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那辰光……是1950年,刚解放没多久。外头,仗还没完全打完,人心惶惶,但阿拉永康里石库门里厢,倒是闹猛得紧。”阿婆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既充满希望又暗藏不安的年代。
“我屋里厢住在前楼亭子间。新官人……叫李国栋,住在后客堂。阿拉两家头从小就在弄堂里一道白相长大。”提起那个名字,王瑾阿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膝盖上那块靛蓝粗布,指关节微微泛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少女般的羞涩,“国栋……人老实,有力气,在码头做生活。阿拉姆妈讲,找男人,就要寻个靠得牢的。”
“婚事定得急。”阿婆的语调沉了下来,“为啥?因为国栋报名去参加志愿军了!支援北面(抗美援朝)!讲是‘雄赳赳气昂昂’,但屋里厢人,哪个勿担心?阿拉爷娘,国栋爷娘,都怕……怕这一去……”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所以,两家头商量,趁国栋出发前头,把婚事办了!让伊走得安心,也让阿拉……有个名分,有个念想。”王瑾阿婆抬起头,看向那件晾着的旧旗袍,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又带着深深的痛楚,“这件旗袍,就是阿拉姆妈压箱底的料子,请了弄堂口‘巧手张’师傅,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的。料子不算顶顶好,但师傅手艺是真的好,盘扣都是伊一粒粒手工盘的。绣名字……也是姆妈的意思,讲新娘子总要有点自家的记号。”
林夏屏息凝神,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1950、解放初、抗美援朝、码头工人李国栋、急办婚礼、巧手张、压箱底料子、盘扣、绣名“瑾”……每一个词都带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烙印和温度。
“结婚那天,”王瑾阿婆的声音仿佛被记忆拉回了那个喧闹又带着悲壮的日子,语速快了些,“弄堂里挤满了人!左邻右舍,爷叔阿姨,小把戏(小孩)……都来了。前客堂、天井里厢,摆了三西桌。菜是几家头一道凑的,有啥吃啥。有蹄髈,有熏鱼,有炒三鲜……最闹猛的是一大盘炒年糕,讲是‘年年高’的好口彩!”
她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追忆的光彩:“阿拉穿了这件新旗袍,头发是请对过弄堂‘小苏州’梳的,盘了个髻,插了朵绒花。国栋穿了套半新的藏青学生装,胸前戴朵大红花。伊看到阿拉,脸孔涨得通红,只会傻笑。”王瑾阿婆自己也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那瞬间的神情,依稀可见当年新嫁娘的娇羞与幸福。
“拜堂的辰光,”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颤抖,“外头突然拉警报了!呜——呜——呜——响得吓煞人!讲是敌机可能又要来轰炸杨树浦那边的工厂!弄堂里一下子乱套了!小把戏吓得哭,大人喊自家小囡名字,碗盏碰翻的声音……”
林夏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仿佛能听到那刺耳的警报和混乱的喧嚣。
“司仪是弄堂里读书最多的陈先生,伊倒蛮镇定,大喊:‘勿要乱!新人拜堂要紧!天地为大!’阿拉爷娘、国栋爷娘也强作镇定,按牢阿拉磕头。阿拉两个人,就在那呜啊呜啊的警报声里,对着红蜡烛拜了天地高堂……”王瑾阿婆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的紧张与仓促,以及在那巨大恐惧中彼此紧握的手传递的微薄暖意。
“拜完堂,酒席也勿敢再吃了。大家急急忙忙把菜分了,各自躲回屋里厢,关紧门窗,拉好窗帘,大气勿敢出。阿拉……”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阿拉和国栋,就坐在新房里……就是后客堂隔出来的一个小间。外头警报还在响,屋里厢只有红蜡烛一点点光。伊拉着阿拉的手,手心全是汗,冰冰冷的。伊讲:‘阿瑾,对勿起,让侬担惊受怕了……等阿拉回来,一定好好补侬一个像样的婚礼。’”
王瑾阿婆的声音哽住了,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溢出眼角,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动作带着一种倔强。
“第二天天蒙蒙亮,队伍就要集合出发。伊……伊就穿着那身学生装,胸前的大红花摘掉了,换了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阿拉姆妈塞的几个熟鸡蛋……”王瑾阿婆的讲述在这里戛然而止。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那无声的啜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老人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那件褪色的旧旗袍在竹竿上轻轻晃动,领口那个小小的“瑾”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夏的眼眶早己,笔记本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份跨越时空的巨大悲伤和坚韧将自己淹没。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她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让这段在警报声中完成的婚礼,这段还未开始就面临分离的爱情,不被时光彻底掩埋。
过了许久,王瑾阿婆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恢复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汹涌情绪从未发生过。
“后来呢?国栋……阿公他……”林夏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王瑾阿婆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虚空,声音飘忽而空洞:
“后来?后来……伊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运动来了……讲伊是……是……”
后面的话,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疲惫地摆摆手:“好了,讲不动了……侬回去吧。”
林夏知道,今天的讲述己经到了老人能承受的极限。她郑重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对着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的王瑾阿婆深深鞠了一躬:“阿婆,谢谢您。这个故事……我会永远记住。”
她轻轻退出了小院。身后,那“笃、笃、笃……”的敲布声,再次缓慢而沉重地响了起来,仿佛在一声声叩问着流逝的时光和无情的命运。
走在阳光明媚却感觉格外沉重的弄堂里,林夏的心被王瑾阿婆的故事塞得满满当当。那个在警报声中仓促拜堂的场景,那对红烛映照下紧握的双手,那句“等阿拉回来”的承诺,以及那最终未能归来的身影……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激荡。
她拿出手机,不是记录,而是点开了录音功能,对着话筒,声音带着尚未平复的激动和强烈的创作冲动:
“AI还原的核心……不是冰冷的建筑和街道!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是王瑾阿婆的旗袍,是警报声里的婚礼,是再也等不到的爱人!技术必须服务于情感!要让观众能‘触摸’到那件旗袍的质感,‘听到’那刺耳的警报,‘感受’到新人在烛光下的恐惧与依偎!互动设计……对!可以让用户选择点燃那对虚拟的红烛,烛光摇曳中,警报声隐约传来,眼前浮现新人模糊的影像……或者,让用户‘走进’那个石库门天井,在虚拟的酒席间穿梭,感受那份战火下的、短暂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喜悦……”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脚步也越来越快。王瑾阿婆用血肉之躯承载的记忆,那份在硝烟与花烛交织下的沉重情感,就是她要为这个AI纪录片注入的、无可替代的“人味儿”与“灵魂”。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公司,将这份滚烫的真实,转化为打动人心的创意力量。
弄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她紧握的手机上,那里面,储存着一段刚刚被唤醒的、石库门深处的、带着硝烟味的花烛旧梦。她知道,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用最前沿的技术,守护最古老的情感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