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悬尸,”云霁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哗哗的雨声盖过,却清晰地钻进尘语之耳中,“不是劫财,不是寻常仇杀。这是泄愤,是羞辱,更是……示威。”
尘语之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尸体那扭曲的姿态,最终落在死者那双无力垂落、指关节因痛苦和挣扎而扭曲变形的手上。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些微细碎的、与周围污浊泥泞格格不入的暗红色碎屑。
“看看他的手。”尘语之道。
云霁会意,无需多言,他己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柄精巧的银质小镊子和一片素白棉布。他上前两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不在意。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尖端,拨弄着死者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甲缝,动作精准得像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几粒比芝麻还细小的暗红色碎屑被轻轻夹出,落在雪白的棉布上。
云霁将棉布递到尘语之面前。那几点红,在白布的衬托下,如同凝固的血珠,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人工造物的光泽。
“朱砂漆。”云霁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而且,是官造特供,成色极纯,里掺了细金粉。汴京有资格用,也用得起这种漆的人家,屈指可数。”
尘语之的目光在那几点刺目的红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抬起,扫过尸体的腰际。那里,一块黑乎乎的腰牌被翻了个面,背面朝外,挂绳断裂,歪斜地卡在腰带和湿透的衣衫之间。
他伸出手指,隔着丝帕,轻轻将那腰牌翻了过来。正面刻着两个模糊却仍可辨认的字:“张五”。
“张五……”尘语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感受着木牌粗糙的纹理。他抬眼,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里隐约传来喧嚣的市声,“这附近,最大的销金窟,是‘千金一掷’吧?”
“是。”云霁立刻应道,“龙蛇混杂之地。殿下,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三皇子尘语之自然不便踏足。”尘语之截断他的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但一个刚从江南来京城寻亲、手头阔绰又手痒难耐的富商表少爷,带着他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却总盯着人骨节看的账房先生……去‘千金一掷’开开眼界,就顺理成章了。”
他转身上车,留下简洁的指令:“换常服。去千金一掷。”
“千金一掷”的喧嚣,是另一种形态的暴雨。
震耳欲聋的骰子撞击声、骨牌噼啪声、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跑堂伙计尖利的吆喝、脂粉混合着汗液和劣质酒水的浑浊气味……所有的一切都像煮沸的粥,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翻滚蒸腾。
尘语之换上了一身宝蓝色云锦圆领袍,袖口和下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腰间系着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初来乍到好奇与财大气粗的倨傲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赌场里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
云霁则化身成他身后那个面容冷峻、穿着半旧藏青布衫的“账房先生”。
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低垂,仿佛只专注于计算手中那几枚铜钱的进出,但偶尔抬起的目光,却精准地掠过赌客们的手腕、指节、腰间佩饰的细节,以及他们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
尘语之出手阔绰,随意地在几张赌桌前下了注,输赢都不甚在意,只当是入场费。
他操着一口刻意带了些吴侬软语腔调的官话,漫不经心地与身边一个输得面红耳赤、喋喋不休的赌客搭话:
“老哥手气不佳啊?小弟初来乍到,看这地方真是热闹非凡。不知昨夜可有哪位豪客,赢得盆满钵满?让小弟也沾沾喜气,学学门道。”
那赌客输得正烦躁,闻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豪客?昨夜倒是有个走了狗屎运的!就那西市杀猪的张五!平时抠抠搜搜,昨夜不知撞了什么邪,在罗公子那边赢了个满堂彩!罗公子那钱袋,啧啧,鼓囊囊的,全便宜那杀猪的了!”
他朝着赌场深处一张最大的骰宝台努了努嘴,语气里满是酸意和幸灾乐祸。
尘语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张骰宝台前围拢的人最多,气氛也最是热烈。被众人隐隐拱卫在中央的,是一个穿着银红锦袍的年轻公子哥。他生得倒也算眉目清朗,只是此刻脸色阴沉,眼白处布满红丝,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刻薄的线,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面前的银钱己所剩无几,每一次骰盅揭开,他眼中的阴鸷就加深一分。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正满头大汗地低声劝说着什么,却被他烦躁地一把推开。
这,就是鸿胪寺卿罗江的独子,罗怀谦。
尘语之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他端起手边跑堂刚奉上的一杯劣质茶水,指尖在粗糙的杯底,极其轻微地、富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这是他与提前布下的暗桩约定的信号。
一个穿着赌场杂役灰布短衫、身形精瘦、眼神却异常活络的中年汉子——老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尘语之这张赌桌,佯装收拾空杯。借着俯身的瞬间,他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张五昨夜亥时末离场,罗怀谦的贴身护卫赵虎,紧随其后。”
说完,他迅速首起身,若无其事地端着空盘走开。
亥时末离场……赵虎紧随其后……尸体悬挂在离赌场仅隔两条街的梧桐树上……时间、地点、动机,链条开始收紧。
尘语之放下茶杯,指尖捻着玉扳指,缓步踱向那张气氛紧绷的骰宝台。他像是不经意地挤到罗怀谦身边不远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荷官摇动骰盅。又一局结束,罗怀谦面前仅剩的一点碎银也被庄家无情地扫走。
罗怀谦猛地一拳砸在赌桌上,震得碗碟乱响,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真是晦气!”罗怀谦咬牙切齿地咒骂,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昨夜被个下贱的屠夫赢光了钱,今日又输得底儿掉!那屠夫张五,不知死哪儿去了?要是还在,本公子非得……”他后面的话被管家死死拉住衣袖的动作打断,硬生生咽了回去。
尘语之等的就是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