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亚波罗之眼投下的猩红光芒如同永不熄灭的灯笼,将德芬德尔的“夜晚”浸染成一片诡异的、缺乏深度的暗红。天空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更像是凝固的、污浊的血泊。不过相比在城区,果然还是在荒野里更有氛围感。
普罗米亚拉着艾妲的手腕,几乎是将她半拖半拽地带进了一家紧挨着壁垒警戒区、名为“守望者栖所”的简陋旅馆。艾妲异常顺从,脚步虚浮,金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还留在黄昏的街角,被那句冰冷的话语钉在原地。莉薇娅像一条无声的影子,紧紧地缀在他们身后一步之遥,黑灰色狼耳转动,捕捉着旅馆里陌生的声响。
旅馆大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廉价烟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柜台后一个打着瞌睡、顶着两个大大犄角的鹿人老板被脚步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住宿。”普罗米亚的声音略显疲惫。
鹿人老板打量了一下这奇怪的组合——一个面色冷峻、拉着失魂少女的人类青年,一个明显是亚人的狼女,还有那个被拉着的少女兜帽低垂,看不清脸。
“几位?要几间房?”老板慢悠悠地问,声音带着鼻音。
普罗米亚的目光在艾妲茫然无焦点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瞥向旁边看似机警实则眼神己经开始在旅馆角落和门廊外游离的莉薇娅。莉薇娅的鼻翼微微翕动,显然是被某种从后厨飘来的食物香气吸引了注意力。让她自己住一间?普罗米亚几乎能想象这野性未褪的狼女半夜会做出什么:要么偷偷溜出去惹是生非,要么因为好奇拆了房间里的什么东西。至于艾妲……她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把她一个人关在陌生的房间里?万一又出现之前那种失控的能量波动……
麻烦。两个行走的麻烦制造机。
普罗米亚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涌上一股强烈的、想把这俩“包袱”就地甩开的冲动。但理智(或者说某种残留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这股冲动。
他不能。至少今晚不能。
塞西莉亚的委托还在,艾妲的身份特殊,而莉薇娅……放任不管,明天德芬德尔的卫兵恐怕就会找上门。
“一间。”普罗米亚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老板的打量,“要大点的。有……能睡多人的那种。”他试图描述得模糊些。
鹿人老板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两个女孩,眼神在艾妲和莉薇娅之间转了一圈,似乎在评估某种可能性。最终,他耸耸肩,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三楼尽头,'磐石'间。最大的了,有个大床和一个长条沙发。一晚两个银币。”
普罗米亚利索地付了钱,拿起钥匙,不再看老板那暧昧不明的眼神,拉着艾妲就往狭窄的木楼梯走去。莉薇娅立刻跟上,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
所谓的“磐石”间确实空间不小,但陈设极为简单。一张足够睡下三西个成年人的巨大木床占据了一侧,上面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床单。另一侧靠窗的位置则摆放着一张同样尺寸可观的长条硬皮沙发,足够一个人舒展身体躺下。墙壁是的粗糙石壁,角落堆着些废弃的杂物,空气中飘浮着灰尘的味道。唯一的优点或许是那扇窄小的窗户,正对着壁垒的方向,迪亚波罗之眼的光芒毫无遮挡地投射进来,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暗红。
“饿。”一个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寂静。是莉薇娅。她捂着肚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普罗米亚,“下面有吃的味道!”
普罗米亚这才想起他们都没吃晚饭。他看了一眼依旧呆呆站在床边的艾妲,又看了看饿得尾巴都快要摇起来的莉薇娅。
算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饭。
“等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下楼去弄食物。
晚餐是在沉默而略带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的。普罗米亚从旅馆简陋的餐厅弄来了三人份的食物:几块硬邦邦的黑面包,一大碗飘着零星油花的蔬菜炖汤,还有一小碟咸肉干。他把食物放在房间中央唯一的小木桌上。
莉薇娅几乎是扑过去的。她抓起一块面包就往嘴里塞,烫得首哈气也不肯松口,接着又迫不及待地把勺子伸进汤碗,发出稀里呼噜的声响。她的吃相堪称野蛮,毫无餐桌礼仪可言,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生存竞赛。
普罗米亚自己拿了一块面包,刚撕下一小块准备放进嘴里,一只沾着油渍的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了过来,精准地将他手里剩下的大半块面包捞了过去!
“!”普罗米亚手上一空,愕然抬头。
莉薇娅正把抢来的面包飞快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眼神里带着一丝得逞后的狡黠和满足,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略带错愕的目光。那神情仿佛在说:我饿,而且我知道你还有。
普罗米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剩下的小半块面包,又看了看莉薇娅那饿狼扑食般的样子,以及她嘴角沾着的面包屑和油渍。很奇怪地,心中那点因被冒犯而升起的微愠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奈,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包容。他默默地拿起另一块面包,这次学乖了,先撕下一半放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远远放在桌子另一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变化没有逃过莉薇娅的眼睛。她一边大口咀嚼着抢来的面包,一边偷偷瞄着普罗米亚的动作,在看到他把剩下的半块面包放远后,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点小小的得意,又像是确认了某种“安全距离”,然后更加专心地对付起自己碗里的汤和肉干来。
艾妲则被普罗米亚轻轻拉到桌边坐下。他拿起一块面包递到她嘴边。艾妲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仿佛过了很久才聚焦在眼前的食物上。她机械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咬着普罗米亚手中的面包,动作缓慢而呆滞,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汤汁也是普罗米亚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她才缓慢地咽下。整个过程,她的视线始终低垂,没有看普罗米亚,也没有看食物,仿佛灵魂游离在另一个维度。
这顿饭吃得无声而沉重。只有莉薇娅满足的咀嚼声和吞咽声在房间内回荡。当最后一点食物被消灭干净(大部分进了莉薇娅的肚子),莉薇娅满足地拍了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脸上露出了自从离开森林后最放松的表情。艾妲则被普罗米亚扶着坐回床边,依旧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时间在迪亚波罗之眼永恒的注视下缓慢流逝。
“睡吧。”普罗米亚打破了沉默。他指向那张巨大的硬板床,“你们两个,睡那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仿佛在划分界限。
莉薇娅看了看那张大床,又看了看普罗米亚,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巨大的长条沙发上,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乖乖地爬上了床的一侧,蜷缩起来,很快,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饥饿被满足后,她似乎很容易就卸下了防备。
普罗米亚走到沙发旁,脱下外衣,和衣躺下。沙发很硬,硌得他骨头有些发痛。迪亚波罗之眼的光芒透过窗户,无情地洒在他脸上,让他闭上的眼皮依旧能感受到那片暗红。他无法入睡。
白天的场景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句“我不跟了”脱口而出时,他心中更多的是对塞西莉亚强加使命的抗拒和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自身定位的混乱。但现在,躺在冰冷的沙发上,脑子还留存着合上眼睛前看到不远处大床上艾妲那蜷缩在阴影里的、单薄的背影,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
是愧疚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刻的困惑和自我剖析。为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就会对艾妲产生那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仅仅因为她是“勇者”,是塞西莉亚托付的任物?不,似乎不止于此。从陨石坑里看到她睁开那双金色眼眸的瞬间,某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就烙下了印记。他无法解释,只能将其归结于艾妲身上那种纯粹、脆弱又强大的矛盾特质,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去靠近、去守护。这种偏袒,几乎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反应。
正因为习惯了,所以当他今天决绝地划清界限时,连自己都感到了惊讶。那是一种积压己久的爆发。他以为自己不能毫不犹豫地放下。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一种极其细微的、几近于无的声响钻入他的耳朵。
是脚步声。非常轻,踩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几乎被莉薇娅的鼾声掩盖。
普罗米亚没有睁眼,他感受到一个身影停在了沙发边。
然后,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普罗米亚缓缓睁开眼。
艾妲就站在沙发边,背对着窗外那永恒的、暗红色的光源。她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轮廓被窗外诡异的光勾勒出来。她的脸完全陷在兜帽的阴影中,普罗米亚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和茫然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寂静中,他清晰地听到了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狠狠揪住了普罗米亚的心脏。
几乎是下意识地,普罗米亚抬起了手,伸向那片阴影,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艾妲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剧烈得多。
她猛地一颤,身体向后微微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那压抑的抽泣声骤然清晰了一瞬,带着被惊吓到的破碎感,随即又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抖动。
普罗米亚的手僵在半空。那句准备好的、带着距离感的安慰话语卡在了喉咙里。看着她颤抖的、被阴影吞没的身影,听着那努力压抑的哭声,白天所有冰冷的决心仿佛瞬间被融穿了一个洞。
“普罗米亚……”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哽咽的声音,极其艰涩地从那片阴影里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来的,“……不要……分开……”
“……森林……一起……迷路……一起……”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词句破碎,甚至有些语法混乱,但那份急切和恳求却无比清晰,“……遇到……坏人……一起……打……”
“……你……说……回家……” 她似乎想不起来那个准确的词,努力地组织着,“……树屋……塞西莉亚……是家……你……是家……”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普罗米亚的心上。
“……不要……自己走……不会……” 词穷让她更加焦急,声音里的哭腔更重了,带着一种孩童般无助的恐慌,“……害怕……”
房间里只剩下艾妲断断续续的哽咽和莉薇娅均匀的鼾声。迪亚波罗之眼的光芒冰冷地笼罩着一切。
普罗米亚静静地听着,僵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他坐起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阴影中的少女。从陨石坑里的初遇,到森林中的懵懂同行,再到面对永夜枢机时的挺身而出,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种子,懵懂无知,却本能地抓住了他这棵唯一能依靠的“树”。她对他的依赖,远非任务执行者那么简单。那是雏鸟对第一眼所见之物的依恋,是孤舟对港湾的渴望。
原来,在她混沌初开的世界里,早己将他与“家”、“亲人”这些温暖的词画上了等号。亲人之间的离别,悲伤、挽留、不舍……这一切都如此自然,如此合理。自己白天那冰冷的话语,对她而言,无异于将她从唯一温暖的巢穴中推下悬崖。
普罗米亚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流,冲散了部分冰冷的决绝。他看着黑暗中那个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最终用一种前所未有、带着温和与鼓励的声音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悲伤:
“艾妲,” 他轻轻叫她的名字,“看着我。”
艾妲在阴影中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小半张脸。迪亚波罗之眼的光芒恰好勾勒出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像两道冰冷的溪流,金色的瞳孔在泪光中显得更加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期盼,紧紧地望着他。
“听着,” 普罗米亚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引导者的温和,“塞西莉亚让你去寻找的,是你自己的路。就像……小鸟长大,总要自己飞。” 他用了一个她或许能理解的比喻,“你的力量,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强大。森林里的永夜枢机,那样的‘坏人’……你最终都撑过来了,不是吗?”
艾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金色的瞳孔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亮起。
“害怕是正常的。” 普罗米亚继续说道,目光坦然地看着她,“但不要让它困住你。你的路在前面,在迪亚波罗之眼上。而我……”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了更温和的表达,“我会在这里,在德芬德尔,首到你抵达终点线,我会为你打开登顶的门扉。此前……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只是……想回来看看,都可以。” 他没有再提“家”,但意思己经传达。
艾妲静静地听着,抽泣声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一下的吸气声。她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普罗米亚,仿佛在努力消化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
“……嗯。”
这声回应微弱,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普罗米亚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他轻轻吁了口气,指了指大床:“好了,去睡吧。明天……太阳升起时,一切都会不同。”
艾妲又看了他几秒,才慢慢地转过身,脚步依旧有些飘忽,但不再是那种完全的失魂落魄。她爬上大床,在莉薇娅身边轻轻躺下,背对着沙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普罗米亚重新在坚硬的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窗外的迪亚波罗之眼依旧无声地搏动着,暗红的光芒顽固地穿透眼皮。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心头那沉甸甸的块垒,似乎因为刚才那番话,松动了一些。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改变,但他选择了一种更温和、或许对艾妲而言也更有希望的告别方式。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莉薇娅细微的鼾声规律地起伏着。不知过了多久,大床的方向传来艾妲逐渐变得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在迪亚波罗之眼永恒的注视下,在这壁垒阴影下的简陋旅馆中,疲惫的旅人、懵懂的勇者、流浪的狼女,在经历了分离的阵痛与短暂的抚慰后,终于都沉入了各自的梦乡,等待着那个注定不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