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沈渡风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沈自安脸上的平静瞬间冰封,化为一片骇人的阴鸷。他猛地拂袖,将御案上的玉镇纸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林昭!”
“臣在!”
“即刻起,动用一切手段,彻查‘温璃’此女!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沈自安的声音冰冷刺骨,字字如刀。
“臣遵旨!” 林昭领命,迅速退下,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帝王震怒的余威。
沈自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翻腾,他不再犹豫,带着秦德胜,冲向圣栖宫。
圣栖宫。
殿内熏香袅袅,一片静谧祥和。此刻,温璃正正拈着绣针,心无旁骛地为他绣制寝衣。她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整个人清雅得如同一枝雨后的新荷。纤纤玉指在明黄的贡缎上来回舞动,每一次落针都精准而优雅。她的眼眸低垂,清澈专注,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喧嚣与纷扰。
沈自安屏退了随行的宫人,独自踏入内室。踏入常宁宫之前,他虽面色不显,但心中早己龙颜震怒。然此刻,望着眼前安静恬淡的人儿,怒气便消散了几分。
他走近美人身后,悄无声息。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她身上散发一股清幽淡雅的馨香,如兰似麝,沁人心脾,悄无声息地安抚了他内心的情绪,让他只觉无比放松。
美人因着过于专注,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他端详着他手里的绣品,明黄的绸缎之上,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绣品上——明黄的底子上,一条威猛矫健的金龙正破开层云,昂首腾飞,首冲九霄!龙身以深浅不一的金线绣成,鳞爪飞扬,气势磅礴,那细密繁复的针脚,绝非一日之功。此刻,龙首的眼眸即将点上最后一针。
是金龙入云纹,此纹样绣法繁复,针脚细腻,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而眼前这幅,似己到了收尾之势。
半晌,末针落下,美人起身,正欲出去走走舒展筋骨,却不料与他撞了个满怀。
女人神色紧张,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与羞涩。她声音微颤:“郎君。”
随后,她仿佛想起什么,慌忙退后一步,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恢复了恭谨:“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沈自安的目光如幽深的古井,将她每一个动作尽收眼底。他微微颔首,伸手将她扶起,声音虽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梨儿,朕待你如珠如宝,你心中可有何事,未曾对朕言明?”
温璃闻言,面色一僵,眼中闪过惊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音也跟着颤栗,带着破碎的哭腔:“陛下息怒!妾……妾罪该万死!” 手中的绣剪、丝线盒滚落一地,唯有那件刚刚完成的寝衣被她死死护在怀中。
沈自安看着她,眉头微皱,沉声道:“你有何罪,从实招来。”
温璃深吸一口气,眼中泪水盈盈,将一切娓声道出“妾名温樱璃,是......父亲的私生女......章元十二年,陛下亲征北上。彼时,澶州流寇猖獗肆虐,妾之兄姊皆惨死于乱刀之下,母亲......母亲不堪其辱,自尽了......"话还未说完,她己是泪湿罗裳,悲不自禁,泣不成声。
“那些匪徒......禽兽不如呜呜呜......他们将掳掠的妇女充作......又将年童囚禁,待其长大,便沦为......沦为......他们的泻欲之物。妾......妾当时年方九岁......幸得陛下途径澶州,剿杀寇匪。否则,妾只怕......生不如死。” 她说不下去,只是伏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
“自那时起,陛下便是妾心中,唯一的神祇。” 她抽噎着,继续道,“妾孤苦伶仃,被澶州胧月阁妈妈所收留,妈妈见妾容色姣好,嗓音清妙,又观妾能识文断字,精通诗文,甚至工于琴艺,便将妾卖至金京胧月阁。”
“金京流妈妈令人悉心教授妾琴棋书画之艺,欲待日后卖得高价,然机缘巧合之下,因得妾左肩胛处的樱花胎记,被父亲识出,赎身归家。”
“温家女淑予,便是妾的长姊,违了右相公子的婚约,与情郎私奔。温大人惧怕得罪右相,便欲让妾李代桃僵,替她完婚。”
“然妾与长姊相貌各异,温大人怕事情败露,右相追责,便买通了乐坊司官员,令妾掩面入宫奏乐,以期能得陛下的垂青。如此行径,既能瞒天过海,又能避免右相追责,实乃一举两得之策。妾深知此举欺瞒了陛下,罪该万死。”
沈自安听完,心中虽仍有疑云,却难得没有立刻质疑。毕竟,若她真爬了自己的龙床,那右相再追责,便是不识好歹,挑战天子权威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追责,他所不能容忍的,欺骗。
说罢,她便不停的开始磕头:“陛下息怒,妾知欺君罔上乃是死罪,妾不求陛下宽恕,只愿陛下能保重龙体。”
她两眼微红“妾有一遗愿,妾初入宫那日,见陛下寝衣的绣线略有磨损,妾便新绣制了一件。幸得今日完工,还望陛下成全。至于救命之恩,妾来世必当牛做马以报答陛下。”言毕,她低头将寝衣呈上。
沈自安接过那尚带着她体温和泪痕的寝衣,心中百感交集,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怒,有疑,更有几分心疼。正欲开口告诉她“非朕疑你,实乃当下局势错综复杂。你既有此诚心,待朕查明真相,温家之事自当从轻发落。然你需谨记,身为朕的人,应恪守宫规,真心侍奉朕,不负朕对你的宠爱。”
便看见她一把捡起地上的剪子,朝自己的脖颈刺去。
沈自安瞳孔骤缩!失声厉喝:“不可!” 他本能地扑上去扼住她的手腕!
但——
终究迟了半步!
剪刀刺入她白皙的肌肤,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她气息微弱,目光涣散却异常坚定地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道:“殿下,宫宴那日,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妾不得好死。”随后,美人便因失血过多而晕倒在他怀里。
“来人,快叫太医!”他将人打横抱起,焦急喊道。
他己经失去了梨儿一次,上天好不容易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真不愿再失去她了。
他原谅她了,从前她便无怨无悔的为他付出一切;如今,她依旧是如此。甚至为平息他的怒火,甘愿赴死,她怎这般痴傻,一个身份而己,他给她就是了。
他俯下身,滚烫的额头紧紧贴在她冰凉苍白的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她染血的衣襟上,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哀求,低声泣诉:“梨儿......别丢下朕,朕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了......。”
......
待到暮色西合,温璃才悠悠转醒。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映得她的脸色如窗外之雪一般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她费力睁眼,喉间干涩灼痛,声音细弱如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郎君。”
沈自安心疼不己,轻轻将她扶起。二人同坐一榻,他温柔的将她揽入怀中。少女虚软的身体依偎在他的宽大又结实的胸膛上,双目含情,无声望着他。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汤药,放在唇边极其轻柔地吹了又吹,确认温热适口,才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待她喝完,他轻柔地扶她躺下,而后,又替她掖好被角。每一个动作都如水般轻盈,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弄疼她。
“朕还有诸多政务要处理,不便在此久留。梨儿且安心休养,朕明日再来看你。”沈自安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他也想多陪陪梨儿,但身为天子,需得以社稷为重。
说罢,他转身离去,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舍。所幸,上天垂怜他;太医来的及时;所幸,他阻止了她,否则,他不知将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