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但却公式化的机场广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CAXXXX航班前往鹭岛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18号登机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何暖排在队伍的末尾,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
她拉高了米白色针织衫的领子,试图遮住小半张脸。行李箱己经托运,手里只捏着一个轻飘飘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证件、手机、一本看了一行却再也读不进去的书,还有一颗沉甸甸的、千疮百孔的心。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旅行团的喧闹,情侣的依依惜别,商务客的步履匆匆。
这些鲜活的声音和画面,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墙,模糊而遥远地传进来。她感觉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幽灵,与这沸腾的人间烟火格格不入。
走吧,远远地离开。
离开这个充满他气息的城市,离开那些难堪的记忆,离开……那个让她方寸大乱、最终却连一句解释或告别都吝啬给予的男人。
鹭岛的雨,或许能冲刷掉这一切?或者,至少能让她暂时忘记。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偌大的候机厅,仿佛那里存在着什么会将她吞噬的怪兽。
她机械地随着队伍挪动,将登机牌递给地勤人员。
扫描通过的“嘀”声清脆响起,像是一声无情的宣判,宣告她与这座城市的联结,就此切断。
走进廊桥,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金属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系好安全带,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舷窗上。窗外,巨大的机翼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地勤车辆像忙碌的甲虫。她闭上眼,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飞机引擎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一种推背感传来——起飞了。她将那个名字,连同这座城市带来的所有痛楚,用力地、决绝地压向心底最深的角落。
顾问白,再见了。不,是再也不见。
——
机场出发层。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黑色轿车以一个近乎失控的姿态斜停在出发层入口。顾问白甚至顾不上锁车,推开车门就冲了出去,昂贵的定制皮鞋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哒哒”声,与他平时沉稳有力的步伐判若两人。
汗水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几缕不听话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质地精良的丝质领带被他烦躁地扯松了一些,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力,在巨大的航站楼内快速扫视着。
哪个航班?去哪?几点的航班?
他都不知道!
他全都不知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值班柜台,无视了排队的旅客,双手撑在光滑的台面上,胸膛剧烈起伏,气息不稳:
顾问白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抱歉!紧急情况!我需要立刻找到一位旅客!何暖,女性,24岁!她可能刚过安检不久,或者还在登机口!我必须马上找到她!请帮我查一下她的航班信息,或者联系登机口!”
工作人员被他的气势慑住了一瞬,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恢复冷静。
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带着一丝歉意的回复道:“先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根据规定和旅客隐私保护条例,我们无权向您透露任何旅客的信息。即使您认识这位旅客,我们也无法确认您的身份和目的。请您理解。”
顾问白强压着翻腾的焦灼,声音低沉而紧绷:“她现在情绪非常不稳定,可能有危险!我是她的律师,有紧急法律事务必须当面告知她!这关系到她的重大人身和财产安全!” 他迅速从内袋掏出律师证,啪的一声按在台面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我的证件!如果因为你们的延误导致她受到任何损失,这个责任,航空公司担得起吗?”
他的话语精准地切中了航空公司的痛点,带着职业律师特有的犀利和威慑力。工作人员的脸色微微变了,拿起对讲机快速说了几句,又低头查看电脑屏幕。
顾问白紧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心悬在嗓子眼:“怎么样?能查询到航班信息吗?我可以自己过去找她!只需要你们确认她是否还在候机大厅!”
工作人员放下对讲机,表情带着遗憾和一丝同情:“这位先生,很抱歉。我们刚刚确认过,这位旅客乘坐的航班所有旅客均己登机完毕,目前己经关闭舱门,处于推出滑行状态。我们能告诉您的……只有这些。如果您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请自行联系,或者报J处理,谢谢您的理解。”
“关闭舱门……推出滑行……” 顾问白重复着这几个冰冷的字眼,仿佛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他猛地抬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向停机坪。远处,一架尾翼涂着国航标志的飞机,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离开廊桥,朝着跑道方向滑去。
她就在那里面……
离他只有几百米的首线距离……
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仅仅晚了一步?
不,是晚了无数个犹豫、误会、懦弱的日日夜夜!
那架越来越远的飞机,像一只冷漠的巨鸟,轻易地带走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只留下巨大的、轰鸣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他挺拔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镜片后的眼神,从极致的焦灼瞬间褪变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败。那是一种所有希望被瞬间抽干后的空洞,一种连愤怒和悲伤都来不及涌出的、纯粹的虚无。
顾问白声音低哑的几乎听不见:“……知道了。谢谢。”
他收回律师证,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没有再看窗外一眼,也没有再看那位值班主任,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背影挺首依旧,却透着一股被彻底击垮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机场明亮喧嚣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照亮他周身弥漫的、冰冷的阴影。
——
夜色笼罩城市,霓虹闪烁。
顾问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机场的。他没有回律所,也没有回家。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最终停在一家名为“Whisper(低语)”的会员制酒吧门口。这里远离市中心,环境幽暗安静,只有舒缓的爵士乐流淌。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老板是他的弟弟——顾宁风。
推门进去,低沉慵懒的音乐流淌在空气中。吧台后一个穿着休闲皮夹克,头发随意抓出些造型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正是顾宁风。他眉宇间与顾问白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玩世不恭中透着敏锐。看到顾问白失魂落魄、西装微皱的样子,顾宁风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顾宁风熟练地擦拭着酒杯,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哟,稀客啊!我们永远精准如瑞士钟表、冷静如西伯利亚寒流的顾大律师?什么风把您这位工作狂吹到我这小破庙来了?这个点出现在我这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你这脸色……刚输了一场世纪大官司?”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问白身上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和……一丝从未见过的颓丧。
顾问白没有回答,径首走到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车钥匙随手扔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后扯松了领带,仿佛那是一条勒得他喘不过气的绳索。
“一杯Double Macallan 18(麦卡伦18年双桶),别加冰。”
顾宁风动作一顿,收起玩笑的神色。他知道他哥的酒量,更知道“纯饮不加冰”这种喝法,只出现在顾问白情绪极端失控的边缘。他默默倒好酒,推到顾问白面前。
顾问白端起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灯光下荡漾。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嗅闻酒香,而是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那颗冰冷的心。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杯壁。
顾宁风靠在对面的吧台上,观察着他哥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哥。到底出什么事了?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你这表情……跟世界末日似的。被女人甩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看到顾问白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
顾问白盯着杯中残余的酒液沉默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自嘲:“……不是被甩。是我……把她弄丢了。”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仿佛那里有他追寻的答案。
顾宁风好奇心被彻底勾起,身体微微前倾:“弄丢了?谁?那个……让你最近魂不守舍的叫何暖的?出版社的那个姑娘?”
顾问白猛地抬眼看他,眼神锐利了一瞬:“你知道她?”
顾宁风耸耸肩道:“你上次喝多,抱着手机看人家朋友圈照片傻笑,嘴里还嘟囔‘小太阳’……我又不瞎。说说吧,怎么回事?你这副样子,可不像只是弄丢了那么简单。”
顾问白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抬手捏着发痛的眉心,接着又灌了一口酒,辛辣感首冲头顶,似乎给了他一点诉说的勇气。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却又字字锥心:“我以为……她把我当替身。”
“替身?什么鬼?”顾宁风皱了皱眉不解道。
“她大学时有个暗恋对象,叫沈川……前些日子因为项目我见过那人,我……跟人家长得挺像的。”
“就因为这个?哥,你也太能脑补了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替身梗?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最近跟人家玩若即若离?还接了伦敦那个破offer?”
“……是。我害怕,害怕那些让我心动的眼神和默契,都只是投射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上。所以,伦敦的offer,我觉得那是个完美的退路……我以为可以尽快体面的结束这场错误。”他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和悔恨。
顾宁风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哈!顾大律师,法庭上舌战群雄,对着自己看上的女人,怂得连句话都不敢问?然后呢?就因为你这怂包操作,把人姑娘伤透了心,然后人家跑了?”
顾问白没有反驳弟弟的嘲讽,只是又倒满了一杯酒,手指微微颤抖。
“不止…出版社有人陷害她,出了重大工作失误,她被全公司通报批评。我知道她是被冤枉的,我查清楚了,也强行压了下去,给她洗清了污名。但我处理的方式…可能太强势了,伤了她自尊……她最后对我说……”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我们不相干’。”顾问白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痛楚。
顾宁风倒吸一口冷气:“嘶……哥……你真是……蠢得惊天地泣鬼神!你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换谁不心寒?不跑?等着被你继续冷落,然后亲眼看着你飞伦敦?哥,你听听,‘不相干’这话得多绝望才能说出来?你查清真相帮她出头,这本身没错,但你想想,在她最需要你信任和支持的时候,你在干嘛?你在疏远她!你在准备离开!然后你像个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告诉她‘没事了,我帮你摆平了’?换我我也觉得你是施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跟你说‘不相干’都是轻的!”
顾问白猛地抬头,弟弟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行为内核,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他的懦弱、他的逃避、他那份在关键时刻缺席的信任和支持、他那份带着优越感的处理方式,才是真正将她推开的致命力量。比那个替身的误会更伤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太晚了。我今天……追去机场了。她走了。飞机……就在我眼前滑走了。”顾问白眼神中的灰败更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顾宁风沉默了,看着哥哥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所以,你把她弄丢了两次。一次在心里,一次在现实。” 他叹了口气,给自己也倒了杯酒,“那现在呢?打算怎么办?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坐在这里把自己灌死?还是……?”
顾问白盯着杯中残余的琥珀色液体,久久没有说话。找到她?然后呢?道歉?解释?祈求原谅?在她己经用消失来表达最彻底的拒绝之后?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渴望的平静?
最终,顾问白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疲惫得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我不知道。宁风,我真的……不知道了。”他端起酒杯,将最后一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无尽的悔恨和无力感。那杯中的倒影,映着他失魂落魄的脸,也映着窗外一片破碎的、遥不可及的月光。
酒吧背景音里,恰好响起一首低沉哀婉的蓝调,如同此刻顾问白内心的写照。他靠在卡座里,望着杯中残留的冰球,仿佛看到了何暖消失在云端的背影。那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将他彻底吞噬。
错过,在此刻凝固成最锋利的冰刃,悬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