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华九难瘦小的身体,沉重的蓑衣早己破败不堪,像几片湿透的烂布挂在身上,非但不能御寒,反而成了冰冷的累赘。斗笠也不知丢在了乱葬岗的哪个角落,雨水毫无遮挡地打在他脸上、头上,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没有一丝热气。
胳膊上的伤口在泥水里泡过,又经过剧烈的奔跑和摔打,此刻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伤口周围的皮肤滚烫,而身体其他部分却冰冷刺骨,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头晕目眩。
但他不敢停。外婆灰败的脸、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必须赶到镇上!必须找到大夫!
脚下的路似乎永无止境。泥泞、湿滑、黑暗。西周是无边的荒野,只有风雨呼啸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极度的寒冷、疲惫和恐惧中失去了意义。双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饥饿和寒冷像两只无形的恶兽,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随时会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再也爬不起来时,前方风雨飘摇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亮!
是灯火!
有人家!
华九难几乎要哭出来,求生的本能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他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点光亮狂奔过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光亮并非来自村落,而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荒野边缘的小庙。庙宇极其破败,墙皮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灰败的土坯,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唯一的光亮,是从那扇半掩着的、腐朽不堪的庙门缝隙里透出来的,昏黄而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华九难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火!需要温暖!哪怕只有片刻!
他冲到庙门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陈旧香烛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庙内空间不大,借着神龛前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微光,可以看到里面供奉着一尊泥塑的神像。神像早己面目模糊,彩漆剥落殆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神像前的供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无一物。
庙宇的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稻草和朽木。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居然停着一口棺材!
那棺材比陈老栓家的还要破旧,黑漆几乎掉光,露出灰白的木质,几道深深的裂缝如同丑陋的疤痕。棺材没有盖盖,就那么敞开着,停在两条同样腐朽的长凳上。
庙里空无一人。只有风雨从屋顶的破洞和墙缝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华九南顾不得害怕,也顾不上那口敞开的棺材。他冲到神龛前,贪婪地靠近那盏油灯微弱的火苗。一丝微弱的暖意传来,让他几乎冻僵的身体稍稍缓解。
他脱下身上湿透破烂的蓑衣,拧了拧水,又脱下同样湿透的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寒冷让他不停地发抖,他蜷缩在神龛下相对干燥的角落,紧紧抱着膝盖,试图汲取那一点可怜的热量。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胳膊伤口的剧痛和全身的冰冷酸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半梦半醒,即将沉入黑暗之际——
一个声音,幽幽地、断断续续地,从那口敞开的棺材里飘了出来。
不是风声穿过裂缝的声音。
是……说话声?
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老妪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谁低语:
“…冷…好冷啊…”
“…棺材…太薄了…挡不住风…”
“…儿子…我的儿…你在哪儿…”
“…怎么…还不来接娘…”
“…娘等得好苦…好冷…”
那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和怨念,在空旷破败的小庙里幽幽回荡,钻入华九难的耳朵。
华九南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口敞开的棺材!
棺材里黑漆漆的,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只能看到里面似乎铺着一些暗色的、像是破布的东西。
“谁…谁在里面?”华九难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
棺材里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小庙。只有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噗噗的轻响,将庙里的一切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
华九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僵了。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吱…嘎…”
一声极其轻微、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从棺材里响起。
紧接着,一只枯瘦得如同鸡爪、皮肤干瘪发皱、布满了深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搭在了棺材的边缘!
那指甲又长又黄,弯曲着,像是某种野兽的爪子!
华九南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那只枯手搭在棺材边缘,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青黑色的血管在干瘪的皮肤下暴起。然后,一个花白的、稀疏的头顶,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棺材里探了出来!
稀疏的白发黏在布满褶皱的头皮上。接着,是同样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额头,深陷的眼窝……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一张极其苍老、干瘪得如同骷髅的脸,从棺材里缓缓抬了起来!深陷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豁口,露出几颗残缺发黄的牙齿!
那张脸,正对着华九难的方向!
“嗬…嗬…” 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好孩子…” 那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再次响起,空洞的眼窝仿佛“看”着华九难,“…看见我儿子了吗?…他说…来接我的…”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华九难最后的防线!他发出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跳起来,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湿透的衣服和蓑衣,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疯了一般冲出破庙,重新扑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黑暗和暴雨之中!
身后,那沙哑凄凉的呼唤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风雨,幽幽传来:
“…别走啊…孩子…外面冷…进来…陪陪我老婆子…”
华九南头也不敢回,用尽吃奶的力气在泥泞的荒野中狂奔!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单薄的身体,伤口在奔跑中撕裂般剧痛,但他毫无所觉。脑海里只剩下那张从棺材里抬起的、没有眼睛的干瘪老脸和那黑洞洞的嘴巴!
他跑啊跑,不知方向,不知疲惫,只求离那座恐怖的小庙越远越好!首到肺叶像要炸开,双腿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才重重地扑倒在一片冰冷湿滑的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丛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破庙里的恐怖遭遇,乱葬岗的亡命奔逃,外婆垂危的模样……所有的恐惧、绝望、冰冷和疼痛交织在一起,终于彻底压垮了这个九岁孩子的神经。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