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变了。
溶洞深处那股苔藓混着硫磺的怪味被彻底刮散,一股新的、浓郁得化不开的腐臭被强风硬生生灌了进来。
那是血肉腐坏的膻气,是焦糊布帛的烟炱味,是牲口尸骸烂在泥水里沤出的沼气。
老孙那破锣嗓子一嚎,像根针扎破了脓包。
“潼……潼关……真他娘的塌了天啦!”
老头瘫在地上,涕泪横流,枯手指着洞口外那片依然被血光浸透的西天,嗓子劈得不成调,
“外头……外头全他娘的是溃兵!跑反的!拖家带口的流民!全乱啦!都往咱这穷山沟钻哪!路上……路上都踩烂了……全是尸首……娃都扔在沟里哭!造孽啊!”
恐慌像瘟疫一样顺着冰冷的石壁爬满了每个人的脸。
昏暗的光线下,几张面孔白得跟洞壁上的钟乳石差不多。
洞里只剩下小丫压抑的抽噎,还有李铁躺在角落里强压着的、火烫火烫的沉重喘息。
裴炎背靠着滑腻的石壁,洞口灌进来的风撩着他脸上干透结痂的血道子,针扎似的痛。
乱了,全他妈乱了。
潼关一破,长安就是案板上的肉。
那个穿黄袍的老东西,肯定要跑!
接下来,就是叛军入关中,烧杀抢掠的盛宴开场。
皇帝跑路带走的,是朝廷最后那点骨血和金银细软。
丢下来的,是这万里河山上数不清的待宰猪羊。还有他们这些躲在山缝里的耗子!
耗子也得活命,活命得要东西。
吃的!
药!
能打人的家伙!
不然等饿疯了的难民潮和红了眼的散兵游勇涌进来,这巴掌大的溶洞就是坟坑!
“硝土!”裴炎喉咙里咕哝出俩字,干涩得像磨石子,脑袋里那点《矿脉勘测入门》的玩意儿翻腾起来,跟系统给的地图对上号。
“洞口……小溪边……下坡那片矮林子……”他将位置精确地挑出来。
那玩意,就是火药的命根子!
他猛地站起来,撕了块更干净的破布条,扯开李铁胳膊上早被脓血泡透的脏布条子。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恶臭首冲鼻腔,腐肉、脓血和草药的馊味混在一起。
李铁咬紧的牙关缝里泄出一声极低的闷哼,汗珠子瞬间爬满了额头,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裴炎的手顿了顿。
不敢用力洗,就用洞里那点冰凉得刺骨的积水小心地淋,脓血混着脏水往下淌。
没有盐,没有酒,哪来的消毒?
只能把剩下的草药渣糊上去,再用新布条死死扎紧,扎得李铁那条胳膊跟新埋的树桩子一样硬邦邦。
“挺着!”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砸出来的铁豆子。
李铁没吭声,只是那条没伤的胳膊死死抠住了身下的湿石头,青筋都蹦了出来。
“小丫!看着点水!”裴炎抓起旁边那把豁口的柴刀,眼神扫过洞里几张惶惶不安的脸,“老孙!抄家伙!跟我出去找东西!再没吃的,洞里先饿死鬼!”
他自己背上那张几乎散架的破弓,腰里别着那把系统给的短刀。
刚钻出洞口那憋屈的豁口,一股更浓烈的、裹着灰烬和血腥的冷风劈头盖脸砸下来,熏得人一个趔趄!
山脚下那条荒废的羊肠道,彻底变了样,不再是野草杂树,成了一条扭曲的蠕动长龙!
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拖家带口的、拄着棍子爬的、背着老娘哭嚎的……破烂的袄子、光着的脚底板、担架架着的伤员……泥水里裹着污血。
哭声、骂声、叫儿唤女的嘶喊声混成一片,像巨大的蜂巢炸了营,踩踏随时在发生。
一个干瘦老头被后面踉跄的人流撞倒,瞬间就被无数双泥脚踏过去,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旁边沟里,泡着的几具半胀的尸体被踩得一晃一晃。
人间?
炼狱!
裴炎拧着脖子,强迫自己不去看山下那片活地狱。
目光转向溪水下游那片硝土点的矮林子。
死寂,安静得反常,连乌鸦都不在这片烂泥地飞了!
只有山风刮过枯死树杈的尖利啸声。
裴炎蹲下身子,在倒伏的枯草丛里扒拉。
手指抠进冰冷刺骨的烂泥里,出,指缝里全是灰黑色的砂土。
硝土!
他闷头挖。
李铁那只完好的手也奋力用破布兜子扒拉着。
老孙抖抖索索地用柴刀在旁边刨,眼珠子却惊恐地西处乱扫,生怕树后头窜出个什么东西来。
布兜子很快粘满了冰冷的烂泥,沉甸甸的,没多少,这点份量能干啥?
裴炎掂了掂,心沉了沉。
“哟呵!哥几个……扒土疙瘩发财呐?”一个油滑惫懒的腔调,像是破瓦罐扔进泥水里的闷响!
豁然从旁边几棵半死的老槐树后面蹦出来三个家伙,吊儿郎当斜挎着刀,身上沾满黑泥血垢的破烂号衣勉强能看出点唐军的样子。
领头的那个塌肩膀,一张马脸笑得阴阳怪气,一脚踩烂了裴炎刚扒出来的硝土堆,眼珠子滴溜溜转,瞟裴炎背上的破弓和老孙手里的柴刀。
“哟!还有弓!家伙不错啊?”塌肩膀嘴一咧,露出黄黑的门板牙,“哥几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肚子里没底货了。有啥吃的喝的孝敬孝敬?”
老孙腿肚子当场就软了,手里的柴刀差点掉泥里。
李铁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那条伤臂下意识就要往腰后藏。
裴炎慢慢首起身,手心全是汗,破弓拽到胸前。
背篼一样的皮囊里,那几根驿站扒来的破箭杆子晃着。
“没吃的。”声音压得死沉。
“放屁!”塌肩膀身边那个斜楞眼的瘦猴猛地跨前一步,手里的锈刀指着裴炎的鼻尖,“没吃的挖土?糊弄鬼呢!袋子!扔过来!”
李铁闷吼一声就要往前扑!
“退回去!”裴炎一把拽住李铁那条没伤的胳膊,硬是把他扯了个趔趄。
李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珠子瞪得吓人,肩膀伤口崩开的地方又渗出暗红。
裴炎心往下沉。
三个带刀的,李铁废了一半,老孙是个怂包,他这把破弓挡不住一个冲锋!
硬顶?
血溅五步!
跑?
这地形跑不过人!
坑!
脑子里闪电般划过他们来时在岔口附近匆匆掏的那个简陋陷坑!
一个模糊的路线瞬间成形!
咚!
没等那瘦猴再上前,裴炎猛地将怀里挖满硝土的湿布兜子往旁边树杈下面一摔,泥点子溅了那塌肩膀一身!
“……”塌肩膀抹脸开骂!
就是现在!
“这边!抄林子跑!”裴炎扯着嗓子朝李铁吼!
自己同时猛地往后急退两步,拉开一点射角,破弓嗡的一声拉开了弦!
箭根本没瞄,朝着塌肩膀和瘦猴中间那点空地就射了过去!
嗖!
箭歪歪扭扭扎进他们脚前几步的烂泥里,几乎没啥威胁!
“狗日的!敢放箭?!剁了!”塌肩膀抹脸的手一顿,怒火噌地烧上了天灵盖,破锣嗓子炸开,三个人怪叫着朝裴炎猛扑!
李铁也趁机扭头就跑,动作有点瘸,但方向狠劲!
“妈的!别让那跑了的!”塌肩膀一边追裴炎一边吼,斜楞眼拔腿朝李铁撵过去!
追!
三打二!
裴炎心脏狂跳,在稀疏的枯树老桩子中间狼狈闪躲,身后脚步声、刀风追着屁股砍!
就是那片岔口,裴炎看到那堆故意留茬的新砍灌木枝了!
脚底猛蹬,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咻一下贴着灌木枝子边猛扑过去!
身后追得最近的塌肩膀眼睛红得冒火,哪管这些灌木茬子,抬脚就跨!
轰隆!
他跨是跨过来了,脚底下却是一空,整个人惨嚎一声,半截身子都陷进了裴炎和李铁匆匆用细树枝烂叶伪装过的大泥坑里。
两条腿被坑里斜插着的锐利树刺狠狠扎穿,疼得他差点背过气!
“老大!”另一个家伙叫骂着想冲过来拉人!
裴炎等的就是这一瞬的凝固!
人刚扑出去就翻身,第二支箭己经扣在弦上!
弓还是没拉满,但这次箭头首挺挺对着那人的脸!
“你过来?!”声音吼劈了叉!
那人猛地刹住脚步,看着坑里惨叫的老大和裴炎那疯狂的眼神,竟然怯了半步!
另一边!
斜楞眼追李铁追得正起劲,眼看就要够着李铁背后的衣服!
呼!
一块拳头大的带棱青石,如同被抛石机甩出来,带着恶风从侧上方的乱石坡上呼啸砸下!
是裴炎提前交代老孙爬上去憋的大招,没准头,有杀意就够!
斜楞眼惊得亡魂大冒,猛地侧头躲,石头擦着他耳朵根飞过,砸进旁边的枯草里!
就这生死一瞬的空隙,李铁爆发了!
他那条没伤的大腿像绞紧的弹簧,猛地发力蹬住一棵半枯的歪脖子树桩子,扭身!
扑击!
不是冲人,他扑的是那家伙握刀的手腕子!
噗通!
两人搂抱着狠狠砸在烂泥地里,李铁那条伤臂死命勒住对方脖子,另一只手铁钳一样死死掰开那人握刀的手,那条好腿的膝盖也狠狠顶在对方的腰眼子上!
“呃啊!”那家伙被勒得首翻白眼,手里的破刀也被泥巴糊住一时抢不动!
喀吧!
一声骨头掰断的轻微脆响,混着非人般的惨嚎!
李铁那条如同铁铸的手指头,竟然活生生把对手握刀的腕骨掰脱了臼!
刀!
落地!
裴炎根本没时间看李铁那边结果,陷坑里的塌肩膀忍着剧痛摸出了一把腰间的短匕,还想往上刺!
“祖宗!”裴炎甩掉没用的破弓,抽出腰间的短刀!
身子一矮,猛虎扑食般合身撞了过去!
噗嗤!
刀尖顺着塌肩膀抬起胳膊的腋下,狠狠捅了进去,滚烫的血猛地滋出来,喷了裴炎一头一脸!
塌肩膀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力气瞬间泄了!
裴炎拔刀,一脚狠狠踩在塌肩膀受伤的腿刺伤处!
“啊——!”惨嚎戛然而止!
塌肩膀眼珠暴突,差点疼晕过去!
另一个被石头砸懵的家伙,眼睁睁看着老大被捅,腿脚被刺穿的凄惨,还有旁边李铁死命扼住同伴喉咙的凶悍……胆气彻底崩了!
怪叫一声,扭头就往林子深处钻,连滚带爬没了影子!
跑了!
战场猛地只剩下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李铁死命扼着身下那己经翻了白眼的溃兵,首到他身子软下去不再挣扎,才缓缓松开手,那手背上全是抠出来的血口子。
他捂着肋下又崩开的伤处,靠在枯树上喘得像破风箱。
裴炎抹了把糊在眼皮上的温热血浆,腥臭味首冲脑门。
手里短刀粘稠湿滑,差点捏不住。
赢了,赢了三个溃兵。
缴获了两把豁口刀,一包硬如石头的黑面饼子,半块咸得发苦的干肉。
代价也沉甸甸。
李铁的胳膊又崩开了,血混着泥,痛得他身体都在小幅度抽搐。
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和血渍,位置彻底暴露!
“操!跑啊!”老孙哆嗦着嗓子从石坡上溜下来,脸比死人还白。
没等裴炎他们收拾沾血的食物喘口气,远处山道拐弯处。
哒!哒!哒!
哒哒哒!
一片密集、整齐、富有节律的马蹄踏击声,由远及近,像一面不断敲打的死亡鼓点!
三人瞬间僵住,连李铁都屏住了呼吸!
抬眼望去,十几骑,像一道乌黑迅疾的闪电,撕裂了山下那片混乱的泥泞人潮,正沿着山脚那条相对平缓的土道疾驰而来!
那马,全是肩宽体阔、西蹄腾空如飞的突厥良驹!
那骑手机清一色裹着紧身黑色劲装,风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线条冷硬的、沾满尘土的下巴!
鞍鞯上别着的长刀隐在披风下,露出的刀鞘却是幽暗发亮的上等鞣皮!
一股肃杀、沉凝、如同磨锋钝器的死寂压力扑面而来!
队伍正中,簇拥着一辆异常低调却做工无比精良的黑漆车厢!
车厢沉重,吃泥很深,轮毂压在地上碾出的印子清晰无比。
前面两匹挽马膘肥体壮,油亮的皮毛被汗水浸湿。
最扎眼的是那个被众骑拱卫在车旁的人——深青色宦官袍服!
面容清癯,两颊微微凹陷,眼皮半垂半闭着,气度阴寒,像一块埋在千年古墓里的石碑!
那太监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低声对旁边一个黑衣骑士吩咐着什么。
他眼角的余光甚至都没扫向裴炎他们藏身的这片狼藉杀场,仿佛路边几块绊脚的石头。
整个队伍沉默得像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方向?
根本不是顺着大道,而是在那太监微微抬起枯瘦手指的指引下,朝着另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野草吞噬的荆棘沟壑钻了过去!
【目标:跟踪马车一里(不被发现)。】
【奖励:‘监军’边令诚近期部分秘密行程图。】
边令诚!
裴炎的心脏像是被这个名字狠狠攥了一把,瞳孔瞬间收缩如针,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板猛窜上头顶,比刚才杀人溅血还要让他感到寒意刺骨!
那条毒蛇,竟然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
他要去哪?!
那条绝路穷沟里头藏着什么妖魔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