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着案头的烛火等到五更天,窗纸泛白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婉儿的短刀鞘刮过青砖墙的声响我再熟悉不过——她回来了。
“茶楼柱子缝里塞得严实。”她掀开门帘,发梢沾着夜露,“我走的时候,说书人正拍着醒木念名单,茶棚里砸茶碗的、拍桌子的,闹得跟炸了蜂窝似的。”她解下夜行衣扔在椅上,眼睛亮得像星子,“有个穿粗布衫的老丈攥着名单复印件首抹泪,说他儿子去年被当魔修抓了,原来早就在玄清派的死士册上......”
我捏着照心笔的手微微发颤。
父亲的笔杆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此刻笔尖金光亮得几乎要烧穿帛纸——这就是真相的重量。
“去歇着。”我推她往内室走,“今日卯时三刻,程子墨该去醉仙楼了。”
林婉儿在门口顿住脚:“你真信那小子能引蛇出洞?”
“他练了十年的伏虎拳,拳风带破风响。”我想起程子墨昨日在演武场挥拳时震落的银杏叶,“若连几个筑基期的刺客都应付不来,我也不会让他当这饵。”
她走后,我对着铜镜插好银簪。
镜中女子眼尾泛红,倒像是被灯火熏的。
父亲说过,史官的眼睛要比刀尖还利——今日我要让玄清派看看,这双眼睛盯准了的事,就是拆了他们的山门也要挖出来。
西市的喧闹声顺着晨雾飘进院子时,我听见街角传来铜锣响。
是茶楼的说书人在巡街,抑扬顿挫的嗓音撞碎了清晨的静谧:“列位看官听真!
玄清派私养死士三百,专拿凡人试剑——这名单上的名字,可都是大楚的百姓啊!“
窗外掠过几道黑影,我数着,一共七道。玄清派的人坐不住了。
卯时三刻,我摸黑进了醉仙楼的雅间。
楼下大堂里,程子墨的声音像炸雷:“那名单我见着了!
周松周执事的名字都在头一页,说他去年在南平县杀了二十七个凡人充魔修——“
“砰!”
酒坛碎裂声混着瓷器落地的脆响,我贴着雕花窗缝往下看。
程子墨后背抵着八仙桌,左脸肿起巴掌印,手里攥着半块酒坛碎片,正往三个蒙面人腿上招呼。
那三人腰间挂着玄清派的青竹令牌,其中一个使剑的我认得,是陆怀瑾的贴身护卫张九。
“小崽子活腻了?”张九的剑挑飞程子墨手里的碎片,剑尖抵上他咽喉,“谁教你说这些的?”
程子墨突然笑了,血沫溅在张九衣襟上:“苏仙史说的。
她还说,你们越急着杀人,越说明名单是真的。“
张九的剑穗猛地一颤。
我趁他分神,将照心笔蘸了朱砂,在窗纸上快速画了道引雷符——这是父亲教我的,用真相写的符最是灵验。
“咔嚓!”
一道青雷劈碎雅间窗棂,张九的剑“当啷”坠地。
程子墨趁机扑上去,膝盖顶在他腰眼,反手拧住胳膊:“说!
是不是陆长老指使的?“
张九疼得额头冒冷汗,嘴硬道:“放屁!”
我掀开帘子走下楼,照心笔往张九面门一送。
笔尖金光刺得他眯起眼,我压低声音:“张护卫,你娘在玄清派山脚下卖茶饼,你每月初一都要送三贯钱回去——若你今日不说实话,我便让全大楚的人知道,玄清派的护卫是怎么替长老杀人灭口的。”
他浑身剧震,喉结动了动:“是...是陆长老。
他说那名单是假的,要杀了传谣的人立威......“
程子墨扯下他的蒙面布,举着往大堂里一扔:“列位看清楚!
这是玄清派的人!
他们要杀知道真相的百姓!“
满座哗然。
有个挑担的汉子抄起扁担砸在张九背上:“狗东西!
我儿子就是被你们当魔修杀的!“
我退到街角时,看见谢无妄的灰布僧袍掠过巷口。
他手里转着木鱼槌,眼尾的朱砂痣在晨光里红得像团火——那是方才我用照心笔给他点的,说这样能引陆怀瑾出来。
玄清派山门前的石狮子还凝着露水,谢无妄站在台阶中央,挡住了陆怀瑾的去路。
陆怀瑾的青纹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玄铁剑泛着冷光:“谢客卿这是何意?”
“陆长老要去杀苏晚昭。”谢无妄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我替她挡一挡。”
“你可知她是通魔余孽?”陆怀瑾挥剑劈来,剑气割碎了谢无妄的僧袖,“佛修护魔,不怕堕入阿鼻地狱?”
谢无妄不躲不闪,木鱼槌迎上剑尖。“魔”字出口的刹那,他掌心腾起金光,竟将玄铁剑震得嗡嗡作响:“陆长老杀的凡人里,有刚会喊阿爹的孩童,有等儿子归家的老妇——你说他们是魔?”
陆怀瑾的剑尖颤了颤。
谢无妄趁机欺身上前,指节抵住他咽喉:“你说魔最可怕,其实人心更可怕。”他的声音放轻,像在说什么佛偈,“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这两个字撞得陆怀瑾脸色发白。
他踉跄后退两步,玄铁剑“当”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子烧着了他的道袍下摆。
我攥着程子墨送来的张九的供状,踩着晨露进了玄清派的大雄殿。
玄真子端坐在主位,身后的鎏金佛像垂着慈悲眼,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鸷。
“苏姑娘这是何意?”他抚着茶盏,“大清早带着凶器闯山门?”
“凶器?”我将供状拍在香案上,“这是玄清派刺杀百姓的证据。”我解开腰间的布包,二十几张染血的名单复印件“哗啦”散了一桌,“这是西市、东市、南市百姓抄的名单,您说,是我带凶器,还是玄清派带了三千把刀,扎在百姓心口上?”
玄真子的手指扣进了茶盏里。
我看见他腕间的玉扳指勒出红印——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你要如何?”他咬着牙。
“《仙凡律草案》。”我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展开时照心笔的金光顺着字迹流淌,“凡人有申诉权,仙门处决需三证,史官可列席查案——这是您上个月说的要改革。”
殿里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噼啪”声。
玄真子盯着帛书上的金光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好...我们接受。”他的目光扫过我发间的银簪,“不过苏姑娘,这世间的路,从来不是首的。”
“我走的路,偏要首。”我将《仙凡律草案》塞进他手里,“三日后朝议,我带史官团列席。”
走出大殿时,山风掀起我的衣摆。
谢无妄站在殿外的老梅树下,手里捧着个青瓷药瓶——是太医院的金创药。
他见我出来,将药瓶塞进我手里,指腹轻轻蹭过我腕上的照心笔:“陆怀瑾被关了禁闭,张九的供状传遍了山下。”
我拧开药瓶,药香混着梅香钻进鼻子。远处传来晨钟
三日后的朝议,会有穿青衫的史官捧着照心笔列席。
他们的笔尖会蘸着真相,在帛书上写下新的律条——就像父亲当年写《仙魔录》那样。
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笔,永远不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