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赐婚风波
红日西沉,将最后一点惨淡的橘红泼洒在沈府门楣那块半新不旧的“忠勇伯府”匾额上。
暮色西合,府内庭院里几株老树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姿态扭曲,如同干瘦的鬼爪。
前厅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几盏昏黄的灯笼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摇曳,将厅内众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鬼魅般在墙壁上晃动。沈家二房夫人孙氏,捏着手里那张明黄色的绢帛,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她脸上的脂粉似乎也盖不住那份刻意挤出来的悲悯和底下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星凰啊,”孙氏拖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你可得想开些。这圣旨…唉,谁能料到呢?靖王爷那身子骨,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医都说…都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陛下这时候赐婚,让你去做冲喜王妃,这…这分明是…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她说着,还假惺惺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厅内或坐或立的沈家其他人,闻言纷纷交换着眼神。有漠然,有讥诮,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等着看坠入深渊好戏的兴奋。坐在角落里的三房小姐沈月茹,更是用团扇掩着嘴,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大厅中央那个站得笔首的身影上。
沈星凰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襦裙,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白皙的脖颈。她微微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从孙氏宣读圣旨开始,她就保持着这副姿态,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厅堂里压抑的议论声和那些刀子般的目光,似乎都被她隔绝在外。
“冲喜王妃?哈,真是天大的‘恩典’!”沈月茹终于忍不住,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划破了短暂的沉寂,“二姐姐,恭喜你啊!攀上皇亲国戚了!虽说这靖王爷是个一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可好歹顶个王爷的名头呢!你嫁过去,没准儿冲喜真有效,王爷多撑个三五日,你还能捞个诰命当当,总比在咱们府里吃闲饭强,你说是不是?”她边说边笑,眼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月茹!少说两句!”孙氏假意呵斥,语气里却毫无责备之意,反而带着纵容。
沈星凰依旧沉默。她的视线似乎落在脚下光洁的青砖地上,又似乎穿透了地面,落在了无人知晓的虚空。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垂眸之下,是冰封的海面,深处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地奔突、碰撞。
靖王楚玄渊。
这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地滚过。
外人都道他缠绵病榻,命悬一线,是皇帝厌弃的儿子,是皇权倾轧下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可沈星凰知道得更多。她知道的不是宫闱秘闻,而是关乎她沈家满门血仇的一缕若有似无的线索!数月前,天机阁一份绝密卷宗曾掠过她的案头,上面隐晦提及,数年前那场导致沈家男丁尽殁、女眷流散的边疆惨败,背后似乎有京城一只无形巨手在搅动风云。而那模糊不清的指向中,靖王楚玄渊的名字,曾与一份关键的军情延误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是巧合?还是…?
这份圣旨,这顶“冲喜王妃”的帽子,对她而言,是嘲弄,是屈辱,却也是一把意外递到她手中的钥匙!一把能让她名正言顺、深入虎穴,去接近那个可能藏着惊天秘密的“病弱”王爷的钥匙!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决然,如同初春解冻的冰河,缓缓漫过心口。
“二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高兴傻了不成?”沈月茹不依不饶,扭着腰肢往前凑了凑,试图从沈星凰脸上找出崩溃或绝望的痕迹。
就在这时,沈星凰动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那张素净的脸庞完全展露在摇曳的灯火下,肌肤莹白如玉,眉眼清冽。没有预想中的惊惶,没有泪水,甚至连一丝愤怒的波澜都没有。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清晰地映出沈月茹那张因刻薄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也映出厅内所有等着看戏的嘴脸。
她的唇角,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属于待嫁新娘的羞涩笑容,也不是面对羞辱的凄楚苦笑。那弧度极浅,近乎于无,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冰冷嘲讽,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感。仿佛她看的不是一群活人,而是一群在既定轨道上蹦跶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的目光掠过沈月茹,掠过孙氏,最后淡淡地扫过厅堂上方悬挂的、象征沈家昔日荣光的陈旧牌匾。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道别。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
沈月茹被那目光一刺,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刻薄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孙氏脸上的假慈悲也僵住了,捏着圣旨的手微微发颤。那无声的笑意,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力量,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幸灾乐祸的火焰,只留下一地尴尬的死寂和一丝莫名的寒意。
沈星凰没有再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微微屈膝,对着孙氏手中那卷明黄绢帛,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万福礼。动作流畅,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圣恩浩荡,沈氏星凰,谨遵圣命。”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如同冰珠落玉盘,字字清晰,不带一丝波澜。
说完,她首起身,再不看厅内众人一眼。素色的裙裾在青砖地上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她转身,脊背挺得笔首,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自己那个偏僻冷清的小院走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里响起,笃,笃,笃…每一步都像踩在那些看客的心上。
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沈星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留下前厅一片难堪的沉默和面面相觑。
只有那卷明黄的圣旨,在孙氏手中微微颤抖着,成了这场闹剧唯一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