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庄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青瓦上,白语嫣蜷在漏风的雕花榻上,用豁口的茶碗接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墙角霉斑爬满的铜镜里,映出她枯黄的发梢——三个月前她还是用西域玫瑰膏养发的贵女,如今连皂角都得省着用。
咣当——"
院外传来黄大妈惯常的摔盆声。这黄大妈以前在宫里当差一段时间,后来出宫被二房赵美兰招去,黄大妈媳妇怀孕就辞了工作回来,早期时候,由于黄大妈表现很好,梅庄隔壁的小房子是黄大妈儿子娶媳妇时候赵美兰赏给她的,为了方便有人打理梅庄,如今就安排她们照顾白语嫣。
白语嫣迅速将发间唯一的银簪藏进墙缝,那是她上个月典当绣品时偷偷留下的。透过糊着油纸的破窗,她看见梨花挺着孕肚往井边挪,粗麻裙摆下露出双褪色的绣鞋——正是白若雪及笄时赏给下人的旧物。
"三小姐今日又去朱雀大街裁新衣了。"黄大妈抖着晒衣杆上的锦被,金线牡丹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听说淑妃娘娘赐的云锦,一匹够咱们吃三年。"
梨花揉搓着木盆里的绸缎里衣,那是白若雪赏的"恩典":"娘您轻些,这料子金贵着呢。"她指尖抚过衣襟处的暗纹,突然压低声音:"昨儿我去送浆洗的衣裳,听见三小姐正在安排丫鬟拿什么药...男孩来着..."
白语嫣的耳朵几乎要贴破窗纸。黄大妈却突然用捣衣杵敲打青石:"作死的蹄子!主子的事也敢嚼舌根!"她嘴上骂得凶,眼珠子却警惕地西下乱转,"当年萧淑妃还是贵人时,往先皇后汤药里加料的手段才叫厉害..."
枯井旁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掩住了白语嫣急促的呼吸。
"吱呀——"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得她指尖一颤,茶碗里的雨水溅湿了褪色的裙裾。黄大妈挎着竹篮进来时,她迅速将破碗藏到被褥下,挺首了佝偻的背脊。
"今儿的腌黄瓜脆生着呢。"黄大妈把食盒往瘸腿方桌上一墩,腌菜坛子撞出闷响。她媳妇梨花抱着浆洗的衣裳跟在后头,粗布裙摆扫过门槛时沾了泥,在青砖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白语嫣盯着食盒里发黑的窝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这样的粗食连她院里最下等的婆子都不屑碰。
"劳烦黄嬷嬷了。"她掐着嗓子挤出贵女的腔调,却见那老妇正用抹布擦拭多宝阁——原本摆着翡翠白菜的位置,如今只剩个积灰的印子。
梨花抱着被褥去院中浆洗时,木槌捶打声混着婆媳俩的闲话飘进来。
"要说三小姐真是命好..."黄大妈抖开泛黄的棉被,霉味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前日我去送绣品,瞧见三皇子府的马车镶的都是夜明珠!"
白语嫣贴着漏风的窗纸,呼吸在陈年窗纱上呵出白雾。她听见梨花压低的嗓音:"不是说三小姐能嫁进去是靠..."
"嘘——"黄大妈突然扯住儿媳的衣袖,警惕地扫了眼主屋。见纸窗纹丝未动,才凑到井台边嗤笑:"“哎哟,这点手段在皇宫算不上什么”她骄傲自己当年在宫里当差见过的那些肮脏事“当年在宫里娘娘们手段可不止这些..."
枯井轱辘吱扭扭转动,盖住了后半句话。白语嫣急得往前探身,发髻撞得窗棂轻响。檐下晾晒的辣椒串突然被秋风吹散,噼里啪啦砸在石阶上。
"作死的风!"黄大妈骂骂咧咧蹲身去捡,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要说当年萧淑妃怀三皇子这胎来得巧,比太医算的日子足足早了一个月..."她拈着红辣椒在围裙上蹭灰,"当年北狄还送来了大礼,不也是..."
"娘!"梨花突然提高声量,木盆里的皂角水溅湿绣鞋,"您忘了徐公公怎么没的?"
白语嫣浑身一震。她记得徐嬷嬷说过,当年萧淑妃生产时,确实杖毙过个多嘴的太医。湿冷的空气突然钻进肺腑,激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门外声响骤停,片刻后黄大妈的粗嗓门伴着敲门声响起:"姑娘可要添炭?"白语嫣死死捂住嘴,首到喉间血腥味漫开才哑声道:"不必。"
"要我说,三皇子那眉眼活脱脱是北狄人。"黄大妈突然凑近儿媳,"二十年前北狄大王子来朝贡,我在淑妃宫里当差,那眼睛..."她猛地噤声,因为梨花突然打翻了木盆。
黄大妈收了声,利落的搓着手中的衣物,良久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那淑妃娘娘看来是很喜欢三小姐啊。"黄大妈的声音穿透薄墙,"三日后淑妃娘娘要在训鹰台重现救海东青的盛景,指名只要她陪同呢。"
梨花舀水的瓢"咚"地砸进井里:"海东青不是北狄圣物吗?"
"所以说这里头有..."黄大妈突然噤声,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白语嫣贴着墙根挪到柴房,听见压得极低的听不清的耳语.....
白语嫣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框。她想起萧景明肩胛处那道狼头刺青,说是幼时祛病用的符咒,现在想来分明是北狄王族的图腾。铜镜突然映出她扭曲的笑脸——原来她痴恋多年的,是个血脉不纯的孽种!
暮色渐沉时,婆媳俩收拾浆洗好的衣裳离去。白语嫣赤脚踩过冰凉的青砖,从床底摸出个漆皮剥落的妆奁。里头躺着半截断裂的鎏金簪——是萧景明当年夸她戴这簪子像瑶池仙子时赠的。
"训鹰台...海东青..."她着簪头的孔雀翎纹,忽然低笑出声。铜镜里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像极了那年被拖出皇子府时,白若雪站在台阶上俯视她的神情。
雨又下大了,雨幕中隐约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白语嫣就着雨水咽下冷硬的窝头,咸涩的滋味让她想起及笄礼那日喝的青梅酒。她将妆奁最底层的胭脂盒挖空,露出张泛黄的纸——是当年偷藏的皇子府地形图。
"三日后..."她蘸着雨水在桌上勾画,指尖在"驯鹰台"三字上狠狠碾过。潮湿的纸页黏在桌面,墨迹晕染成展翅的鹰隼形状。
东厢房传来黄大妈哄孙儿的童谣:"金丝雀,银丝笼,飞不出,琉璃宫..."白语嫣突然抓起妆奁砸向墙壁,惊得院外野狗狂吠。断裂的鎏金簪扎进掌心,血珠滴在萧景明题诗的帕子上,湮没了"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梅庄西厢的破窗纸灌进冷风,白语嫣蜷在硬板床上啃指甲。她曾多次偷溜去三皇子府:上月初八白若雪乘着鎏金车驾去宝华寺,前日又带着八抬箱笼回白府。最刺眼的是冬至那日,萧景明亲手为那贱人系上白狐裘——那本该是她的!
雨夜中,梅庄残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白语嫣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她突然起身对着铜镜将枯发梳成未嫁时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别着那根带血的断簪。
"好妹妹..."她抚摸着镜中人与白若雪三分相似的眉眼,"姐姐送你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