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裆裤下的冰棱:三岁那年的误判
河北乡下的土坯房在冬夜里冻得像个冰窖,风卷着雪沫子往窗缝里钻,发出呜呜的声响。小敏三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娘给她做的棉裤又厚又笨,开裆处絮着新弹的棉花,却挡不住从炕席缝里渗上来的寒气。
她正趴在奶奶的炕头玩一块碎布,屁股底下垫着蓝花布的尿戒子。那戒子是娘用旧被面改的,边角磨得发白,吸了尿便沉甸甸地坠着。娘刚把第二块尿湿的戒子搭在屋外绳上,转身就见小敏扭着屁股往炕沿挪,棉裤开裆处露出圆滚滚的肉乎乎的小屁股。
“慢点儿爬,别掉下去!”娘话音未落,小敏己咯咯笑着坐稳当,小脚丫晃得像拨浪鼓。奶奶坐在炕那头纳鞋底,老花镜滑到鼻尖,眯着眼瞅了半天,突然把手里的针往头发上蹭了蹭,针尖沾着些头油,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了一下。
“她娘,你过来。”奶奶的声音压得低,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郑重。她朝屋外努了努嘴,鞋底上的麻线还牵着未完工的针脚。娘心里“咯噔”一下,围裙上的面疙瘩都没顾上拍,就跟着挪到外屋灶台边。
“娘,咋了?”娘的声音发颤,见奶奶往屋里瞟了一眼,小敏正把碎布往嘴里塞。奶奶凑近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旱烟味,却吐出了两个像冰棱般的字:“石女。”
“啥?”娘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人拿木槌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抓住奶奶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老人的棉袄里:“娘,你可别瞎说……”
“我瞎说了?”奶奶甩开她的手,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我瞅了半晌了,那孩子底下……没那道缝。跟我年轻时见过的一个石女娃子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这事可不敢往外说,传出去这辈子咋嫁人?哪家小子肯要个不能下蛋的母鸡?”
娘的腿一软,差点瘫在灶台边。水缸里结的冰碴子映着油灯的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她想起村里二婶家的闺女,就因为是石女,二十多岁嫁不出去,最后被爹娘逼着跳了井。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缠得她喘不过气。
“那……那可咋办啊娘?”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奶奶赶紧捂住她的嘴:“哭啥?越哭越邪乎!”她往屋里看了看,小敏正把尿戒子往头上套,笑得口水首流。奶奶叹了口气,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硬糖塞给娘:“先别声张,等大些再看看,说不定……说不定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
可从那天起,娘看小敏的眼神就变了。给她换尿布时,手指总会在她腿间犹豫片刻,眉头皱得像打结的麻绳。夜里哄她睡觉时,会一遍遍地她的小肚子,嘴里念叨着:“我的妮啊,可不能有事啊……”
几天后,娘把小敏的棉裤裆密密实实地缝死了。以前穿开裆裤,小敏自己就能蹲在尿盆上方便,现在每次都得娘帮忙解扣子。她撅着嘴闹:“娘,我要穿开裆裤!”娘就把她抱到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妮长大了,穿开裆裤羞羞。”可转身背过她时,娘的眼泪就掉在了她的棉裤上。
奶奶也不再让小敏光屁股坐炕了。每次她玩得兴起想脱裤子,奶奶就拿鞋底子轻轻拍她的手:“小丫头片子,不知羞!”小敏不懂什么是“羞”,只觉得奶奶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和,总是带着点探究,像在看一件看不懂的物件。
有次村里的王婆子来串门,逗小敏玩时想抱她坐腿上,奶奶突然抢上前把小敏抱开,借口说孩子该喂奶了。王婆子走后,奶奶跟娘说:“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传出去就毁了!”
从那以后,“石女”两个字就像一道无形的封印,贴在了小敏的身上。娘给她做的每一条裤子都缝得严严实实,连夏天的单裤都不留开裆。每当小敏问起,娘就用各种理由搪塞:“女孩子家要讲究”“穿开裆裤会被狗咬”。
那年冬天格外漫长,屋檐下的冰棱挂了一茬又一茬。小敏坐在炕头,看着娘在油灯下给她缝补裤裆,针脚细密得像天上的星星。她不懂为什么别的孩子能穿开裆裤,自己却不能;也不懂为什么奶奶和娘看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藏着什么秘密。
她只知道,从那个寒冷的冬天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炕头的棉帘依旧挡着穿堂风,却挡不住那句轻飘飘的话,像冰棱一样,悄无声息地插进了她往后三十年的日子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结了厚厚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