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长裤
老槐树的影子又漫过窗沿时,小敏把裤脚又往下拽了拽。布面蹭过脚踝,像一层温吞的茧。院墙外传来皮球砸地的“咚咚”声,混着女孩们尖亮的笑:“小敏!来跳房子呀!”她刚把脚探出门槛,就看见娘站在老槐树下,花白的槐花落了一肩,蓝布褂子上像蒙了层薄霜。
“回家。”娘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扎得小敏膝盖一软。她转身往屋里钻,衣角被风掀起又落下,细声细气地飘出句“俺娘不让”,就像只受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躲进了屋檐下。身后的嘀咕声追过来,像针脚一样密:“真怪,大热天穿长裤……”“莫不是腿上长刺了?”
小敏把脸埋在被子里,煤油灯的光透过布面,映出一片昏黄。隔壁屋传来爹娘的低语,娘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瞅着……还是那样……”爹没说话,只有牙花子碾过牙床的声响,咯吱咯吱,像老槐树被风吹动的枝桠。她咬着枕头,眼泪渗进布里,咸津津的。“那样”是哪样?她只知道自己的腿不能见光,像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奶奶曾背着她说:“这孩子将来别耽误了人家……”话没说完就被娘打断了,娘的脸色比落满槐花的褂子还要白。
日子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碾过去。小敏上了学,娘做的裤子越来越合身,针脚密得像张网,把所有疑惑都缝在里面。路上,她总是落在最后,看别的女孩穿着花短裤跑跳,裤腿扫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她的长裤垂到脚踝,走路时像拖着一片影子,草叶划过布面,声音闷得像心事。有次同桌好奇地问:“你咋不穿裙子?”她猛地把书盖在腿上,指甲掐进掌心,半天憋出句:“我爱穿长裤。”
十七八岁时,媒人开始踩上门槛。起初来的人还客客气气,提着点心匣子笑盈盈地说话,娘总搓着围裙笑:“孩子这阵小,身子弱,大大再说婆家。”可媒人来了又走,一来二去,风言风语就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你说这孩子大了不说婆家,莫不是……”“听说总穿长裤,指不定啥毛病呢……”
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砸在门上,小敏听着外面的闲言碎语,像听别人的故事。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齐整的辫子,眉眼清秀,可目光落到裤腰时,就赶紧移开了。
媒人越来越少,最后连门槛都快被野草淹没了。小敏渐渐明白,自己的身子跟别人不一样,像生了什么怪病。她开始躲着人走,把自己关在屋里。娘依旧每天给她做长裤,布料换成了柔软的棉布,针脚还是那么密。有次深夜,她起夜时听见爹娘在说话,娘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生她的时候……”爹叹了口气:“别瞎想,总会有办法的。”
那年夏天特别热,老槐树的叶子都打了卷。小敏坐在窗前,看着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金斑。她想起小时候,娘解开她裤带时停在半空的手,那眼神里的疼惜、愧疚和恐惧,像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她猛地掀开被子,看着自己的腿,皮肤细腻,没有刺,也没有疤,可为什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
后来,小敏离开了家,去了镇上的工厂做工。她依旧穿着长裤,只是不再躲着人。有人好奇地问起,她就淡淡一笑:“习惯了。”厂里的女工们聊起家常,说哪家的小子上门提亲,她就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活计不停。有次加班晚了,同屋的阿芳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小敏,其实你人挺好的,别管别人说啥。”
小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工作台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想起老槐树下的娘,想起那些密不透风的针脚,突然明白,娘不是怕她,是怕这世道的风言风语会扎疼她。那些藏在长裤里的秘密,不是她的怪物,而是娘用针脚织成的铠甲。
又是一个夏天,小敏回了家。娘正在槐树下择菜,花白的槐花又落了一肩。她走过去,蹲在娘身边,轻轻说:“娘,今年夏天,我想穿条裙子。”
娘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光。她看着小敏,慢慢笑了,像槐花一样温柔:“好,娘给你做,挑最花的布。”
风吹过老槐树,槐花簌簌地落,落在蓝布褂子上,也落在小敏心里。那些藏在长裤里的岁月,终于在这个夏天,随着槐花一起,轻轻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