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沉沉的涂抹在咸阳宫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之上。
章台宫内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巨大的蟠螭纹青铜灯树矗立殿角,手臂粗的牛油烛火熊熊跳跃,烛泪滚落,积成厚厚一层。
跳动的火光将殿内金碧辉煌的藻井、梁柱上繁复的彩绘、以及宴席上堆叠的珍馐美馔,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流淌,舞姬们广袖翻飞,裙裾旋舞,在灯火下搅起一圈圈流动的艳色。
浓郁的椒兰香气混合着酒肉的馥郁,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敖丙坐于皇帝右下首第三席,位置不算顶前,却也足够显眼。
他一身玄色皇子常服,宽大的袖口与衣襟处用银线密密绣着流云暗纹,低调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贵气。
“瞧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在陈国吃了八年苦的。”
不远处,有大臣压低了声音,与同僚耳语。
“嘘,慎言。”
话音未落,敖丙搁在案上的手指,极轻的动了一下。
那几位交头接耳的大臣瞬间噤声,再不敢多言。
他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握着玉箸的指节上。
那手指骨节分明,白皙得近乎透明。
周遭的喧嚣、那些有意无意扫过他身上的探究目光,都不过是拂过磐石的微风。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融在这片金玉堆砌的浮华之中,却又格格不入的抽离着。
殿内燃烧的灯火再盛,似乎也无法驱散他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自骨子里沁出的寒意。
几缕未曾束紧的发丝垂落在他冷玉般的颊边,更添几分非尘世的孤清。
“三弟。”
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刻意拔高的声音陡然响起。
如同利刃划破暖融的锦缎,瞬间刺穿了殿内虚浮的祥和。
太子敖申端着酒爵,脚步虚浮的从自己的首席站起,他身前的宫女想去搀扶,被他不耐烦的一把推开。
摇摇晃晃的踱到敖丙的案前。
“怎么不看皇兄?”
“三弟倒是越发出落了。陈国的水土,果然养人。”
他身形微胖,脸上因酒意而泛着油光,此刻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笑容,眼神浑浊的钉在敖丙脸上。
丝竹声骤歇,舞姬们不知所措的僵在原地。
满殿的谈笑风生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聚焦过来,带着惊疑、看戏、和幸灾乐祸。
皇帝高踞主位,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酒樽,目光幽深的投向这边,面上无波无澜,未出声阻止。
“我听说,陈国公卿待客之道与我大秦不同。他们不喜烈酒,独爱……温香软玉。”
“八年未见,”
敖申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三弟在陈国那‘温柔乡’里,可还自在?想必很得贵人们的青睐吧?”
他刻意加重了“温柔乡”三字,尾音拖得又长又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
他俯下身,凑近敖丙的耳畔,那声音压低了,却如同毒蛇吐信,清晰的钻进敖丙耳中,也足以让邻近几席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陈国那些贵人的床榻……是否温暖?”
刹那间,整个章台宫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时间停滞,灯火都仿佛被冻结。
无数道目光死死锁在敖丙身上,震惊、鄙夷、怜悯……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
几位老臣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发出一言。
皇帝握着青玉酒樽的手指,几不可察的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随后睹了一眼皇后,带着几分不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