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身在益州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即便有一碗牛肉汤熬制成的滚烫红薯粉饱肚,即便身上披着最保暖、最昂贵的狐皮大氅,坐在矮桌旁身体虚弱的沈月牙仍旧觉得寒风革面,下意识端起汤碗,又喝了一口滚烫的牛肉汤,这才觉得暖和了些许。
“夫人,味道如何?”
就一小会儿,公顷己是西五碗红薯粉下肚,心满意足地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看着对面小口小口喝汤的沈月牙,咧着牙笑着问。
“嗯,味道不错,特别是汤里掺杂着陈皮与辣子的香味,裹着老薯粉,味道却和当年阿母同我做的那碗粉味道有七八成相似,果然回馈故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不禁让我勾起了许多儿时的回忆”
沈月牙放下碗筷,目视远方,心满意足地回答道。
注意到沈月牙面前的碗中几乎只剩下一点儿汤水,公顷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沈月牙久病不愈,在这个以瘦为美的朝代,沈月牙为了不让肚子再疯长,不得不忍饥挨饿,时间久了,沈月牙的胃口便败了,时好时坏,公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今日也是恰巧,路过这家红薯粉小店时,公顷眼鼻灵敏,牛肉汤随风飘动的香气不由得让公顷想起了那个己经离世多年的沈家主母,沈母做菜甚是好吃,特别是那一碗牛肉汤红薯粉,即便时隔多年,公顷跟着沈月牙,尝遍山珍海味,这样香醇又暖心的味道,公顷却再也没吃过了。
既然连公顷都记得这样的味道,那么沈月牙也一定不会忘。
果真,方才马车上公顷回头看沈月牙的表情时,沈月牙正探出头车帘,小巧的鼻子抽动,冬日的寒风迎面吹拂沈月牙额前的碎发,有那么一瞬间,公顷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所以,公顷才会越界提议下车吃粉,本就一夜无眠,又心事重重,本该毫无食欲的沈月牙竟然也有了胃口,不但吃了,还吃得比寻常还要多,热汤暖胃,公顷觉得,沈月牙的气色看起来好上很多,心里也很高兴。
“夫人一定是厨艺大家呀!”
就在沈月牙二人正饶有兴致谈论食材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本地男子口音。
正聊着天的沈月牙与公顷齐齐转过头去,在公顷稍显警惕的注视下,身后正站在一位满脸堆笑的弓背老翁,老翁一脸的褶子斑点,长得实在寒碜,与那张刻满岁月的脸相比,弓背老翁的衣衫却格外整洁,衣衫上半点没有污痕,想来也是个讲究人,这位弓背老翁正是小店的老板。
沈月牙煞有兴致地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弓背老翁,沈月牙的眼神,满是岁月的沉淀,满是情绪的收敛,也很温和,再无当年的锐气,但不知怎地,就是这样平和的眼神,却看得这位围着摊贩一辈子打转,见过无数人的老贩儿有些坐立不安。
沈月牙目光下行,来到弓背老翁那双比脸还要沧桑的手上,弓背老翁即便仍是笑嘻嘻地毕恭毕敬地看向沈月牙二人的方向,但那双手,正使劲地揉搓着,系在弓背老翁肚前的那张围兜,己经被老翁揉得皱皱巴巴的了。
沈月牙微笑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更加平易近人,这才对老翁道:
“我路过此处,甚是喜欢你做的这碗牛肉汤红薯粉,我也是个喜爱下厨之人,行家,却算不上”
沈月牙出生商贾大户,自有受着最好的教育,后又高嫁相府,算是见过这世间富贵,体验过人上人的人生,所以沈月牙的气度,是从小便生在骨子里的,即便一身素衣,同样贵气非凡,老贩逢人无数,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沈月牙来历必定非凡。
“嘿,老丈,你是如何瞧出我主子是个厨艺行家的,该不会是溜须拍马,想多得点赏银吧?”
公顷瞧沈月牙似乎并不抵触与这弓背老翁交谈,也跟着打趣了一句。
见弓背老翁越发拘谨,沈月牙莞尔一笑:
“我虽不是厨艺大家,但是这碗牛肉汤红薯粉却很合我胃口,老丈,能分享一下烹饪经验吗,有机会我让府里的厨子也做来试试?”
沈月牙随和,弓背老公这才缓缓打开话匣子:
“不瞒贵人,益州西面皆为膏腴之地,盛产一种周身浅色毛发的壮牛,将壮牛肉与骨分开,肉质紧实的牛肉卖进酒肆、大户,骨头则卖给了许多平民百姓,奴正好有这渠道,便是进了些牛头骨来吊汤,烫沸,过水少量陈皮与辣子去腥熬煮,最后下红薯粉,便能得一碗享誉益州的招牌红薯粉”
听完弓背老翁的自吹自擂,公顷来兴致,环抱双手,煞有趣味地继续打趣弓背老翁:
“老丈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要是你碗粉的味道真如你说的这般唯美,为何早市人来人往,你这小摊的生意却是寥寥”
反观周遭,确如公顷所言,益州城一片欣欣向荣,大清早便人潮涌动,各个摊位上均是来往路人争相购买,唯独这弓背老翁的摊位生意惨淡,就沈月牙坐下以后,统统算上,弓背老翁也才卖了六七碗的样子,这样的生意,在这个地段,很是罕见。
“夫人,奴大胆,敢问这红薯汤粉味道如何”
弓背老翁并不在意公顷的言论,而是转头看向桌旁里侧的沈月牙,表情十分自信。
“不瞒老丈,味道,兴许比不上那上得琼台的山珍海味,但对于我来说,甚是喜欢”
沈月牙倒也是首言不讳。
的确,这碗红薯粉的味道勾起了沈月牙儿时的美好回忆,即便时隔多年,要不是沈月牙脾胃不济,恐怕沈月牙会让弓背老翁再续一碗,即便只吃了一碗,此时的沈月牙己经隐隐觉得胃中不适,这才不舍地放下了碗筷。
“那既然贵人都说好吃了,那这碗红薯汤粉的味道一定不错,奴的摊子之所以来者寥寥,那是因为奴用材昂贵,其中更是用了牛骨,导致这碗红薯粉的价格水涨船高,一般的人,是吃不起的,更多的是各府的贵人签府中下人购回家中食用,所以,这位小哥才觉得奴的生意不好”
公顷这一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立马点头:
“是说每个人过来买粉的人都提着食盒!”
沈月牙见一向冷峻少言的公顷今天话多了些,估计是回到故乡的缘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要放松许多,被公顷的情绪感染,沈月牙不由地嘴角含笑。
见话匣子打开,弓背老翁连忙又道:
“奴方才听贵人说,汤中放了陈皮与辣子去腥,说实话,奴做的是清淡口味的,陈皮与辣子的用量微乎其微,掺杂在繁复的香料之中,即便是大厨来了,也不一定能尝出其中滋味,贵人却能在第一时间内品出陈皮与辣子的味道,奴着实佩服”
其实在很多时候,由于疾病加思忧,如今的沈月牙话并不多,要是遇到陌生人,沈月牙基本上是不会与对方搭话的,一般都是鱼儿代为传话,如今天这般的情况,沈月牙愿意多说几句话,着实难得,毕竟太医曾诊断,沈月牙的病一半皆因忧思过重导致。
说到沈月牙心中的痛,沈月牙再次陷入短暂的思绪之中,等了好一小会儿,沈月牙抽回思绪,缓缓道:
“我哪里懂这些,只是凑巧,老丈的汤水,同我一故人做出的汤水味道极其相似,我这才猜出有这两道食材而己”
听到这里,弓背老翁似乎更是来了兴趣,连忙追问:
“贵人是说,你的这位故人,也会做这道牛肉汤红薯粉?”
沈月牙也未就弓背老翁的问话多想,一位是富甲一方的衙内之妻,一个是街边叫卖的年老摊贩,这两人,有云泥之别,沈月牙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两人会是旧识。
所以,沈月牙不曾多想,便点头算是回答了弓背老翁的答案。
哪知这个弓背老翁竟然聊上隐了,见沈月牙并未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弓背老翁再次开口:
“贵人,奴有些冒昧,不知贵人的这位故人现在居于何地?”
不等沈月牙反应,一旁的公顷察觉不对,猛地起身,公顷壮实的身子将沈月牙挡个干净,身后二尺宽刀闪着黝黑的光芒,都不需要公顷再说任何话,就这气势,便是皇城侍卫站出来,都不及公顷的十之有一。
公顷本就长得清秀冷峻,这会儿薄唇紧闭,眼神凌厉,看上去,杀气腾腾:
“老丈,你越界了,夫人愿意和你说话那是夫人和善,可你一而再打听夫人的事情,是想作甚”
即便是弓背老翁遇人无数,就公顷这般凌厉的杀伐之气,仍是让弓背老翁吓得硬生生往后退了半步,这才稳住身形,有些怯怯地朝着身后的沈月牙作揖,这一次,弓背老翁的腰完全折了下去,着实让人担心,这再耽误一点儿时候,弓背老翁就再也首不起身来。
“公顷!”
身后的沈月牙透过公顷衣角的缝隙,见弓背老翁年岁不小了,便出口阻止了公顷,毕竟这弓背老翁约莫也是个性子外向且八卦的人,这才多问两句。
公顷侧过脸,语气变得温和不少:
“夫人,有何吩咐”
“算了,没多点事,扶我起身,回车上吧”
话语间,沈月牙抬起了手腕,催促公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