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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一如既往地热闹。无所事事的人偏爱这个地方，哪怕不嚼舌根、不扯家长里短，也觉得在这儿坐着比家里舒坦。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往来行人，活像一群百无聊赖的猢狲。
孟红梅走在大街上，能清晰察觉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以已度人，本是每个人的本能，可在这偏僻的村子里，人们的思想愚昧、无知又庸俗，如同狭窄肮脏的街巷，角落里堆满粪便，为了毫厘宅基地，祖祖辈辈结下仇怨。他们笑脸背后藏着攻讦，同情之中暗含嘲笑。
孟红梅与村里婆娘们不同，她看透了这片污浊天地，见解独到。从不扎堆议论是非，以往婆娘们拉着她闲聊，她也只挑别人爱听的话说，影射、嘲蔑之词从不出口。她深知婆娘们口舌厉害，多少是非就是在她们交头接耳间变得不可收拾。此刻，瞧见街上婆娘们带着异样目光、故作热情地打招呼，她心里明白，自已已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内心却苦似黄连。
孟红梅来到村委会，“老佛爷”杨万山正陪着几个陌生人交谈。屋内弥漫着呛人烟味，陌生人的面容在朦胧中模糊难辨，仿若浑水中的游鱼。孟红梅苦着脸跟杨万山打招呼：“老叔，在呢。”
杨万山抬眼，淡淡地瞥她一下：“你来干啥？”
孟红梅直言：“我来开介绍信。”
杨万山似有心事，对她的事不太上心，微微点头后又继续和陌生人搭话。孟红梅走到低头抄写的杨大虎跟前，他是杨大志的堂弟，见了孟红梅也不见外，头也不抬地问：“嫂子，要开啥信？”
“离婚介绍信。”孟红梅平静地说。
杨大虎仍未停笔：“给谁开？”
孟红梅语气坚定：“我自已。”
“什么？”杨大虎猛地抬头，面露惊诧：“你说啥？”
“我要和你哥离婚。”孟红梅一字一顿，声音洪亮。瞬间，所有人目光齐聚，空气仿若凝固。片刻，杨万山闷声吐出俩字：“胡闹！”说罢，再无心应酬陌生人，只顾闷头抽烟。
杨大虎陪着笑劝：“嫂子，又跟我哥闹别扭了吧？别气，我回头说说他。”
孟红梅摇头：“不用，你给我开信就行。”
杨大虎面露难色：“嫂子，都这岁数了，咋能拿离婚开玩笑，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孟红梅脸色铁青：“我没开玩笑，快给我开。”
杨大虎一脸为难，向杨万山投去求助目光，见他久久不吭声，又讪讪转向孟红梅：“嫂子，这信我不能开。”
孟红梅瞪着他：“为啥？这是你工作，你不给开谁开？”
“嫂子，理是这么个理，可……”杨大虎欲言又止，分明不想开信，却又无奈打起圆场：“嫂子，我平日待你不薄吧，就别为难我了。”
孟红梅来前料到有阻碍，此刻仍难抑激动，深吸一口气：“我铁了心离婚，不给开信我也离，明天就上法院起诉，谁也拦不住，这婚我离定了。”这话既是对杨大虎说，也是讲给杨万山听。她深知，要离杨大志，须过杨万山这关。多年来，杨万山在沿水村似土皇帝，掌控村务，主宰本家诸事，权势至高无上。言毕，孟红梅转身离开，泪水夺眶而出。她挺胸走在大街上，毫不掩饰悲痛，既已决心离婚，早晚会遭人嘲讽，掩饰徒劳，任人议论去吧，绝望之人已无暇顾及。
孟红梅走后，杨万山打发走陌生人，问杨大虎：“大志今儿来没？”
杨大虎答：“没来，好些天没露面了。”
“胡闹！”杨万山愠怒，“他身为村长，咋能不来村委会转转。去，广播喊他。”
杨大虎赶忙起身进广播室。很快，高音喇叭传出呼喊：“杨村长，杨村长，快来村委会一趟，快来村委会一趟。”
杨大志正在徐月茹处躺着，听到广播，一骨碌爬起，愣神片刻，又躺回炕上。徐月茹进屋催促：“你还不去看看，喊你呢。”
杨大志跷起二郎腿：“不用管，我有数，这会儿没啥事。肯定是她去我老叔那儿告状了，我现在去，不是自讨苦吃嘛。”
徐月茹无奈：“你总躲这儿也不是办法。”
杨大志满不在乎：“等老叔气消了，我再走。”
徐月茹摇摇头，出去洗衣服了。
杨大虎喊了几遍，不见杨大志踪影，对杨万山说：“或许我哥没听见，要不我再喊一遍？”
“不用了，喊了他也不来。”杨万山沉默片刻，又问：“知道他最近去哪儿了吗？”
杨大虎思索片刻：“好像总去老牛家……”
“闹吧！迟早要出事。”杨万山嘟囔着，背手离开村委会，直奔老牛家。
进院正遇端水盆的徐月茹，她慌乱间脱口而出：“老佛爷……”
杨万山瞪她：“你叫我什么？”
徐月茹慌忙改口：“我是说老支书，您怎么走错门了。”
杨万山瞥她一眼，闷声问：“大志在这儿吗？”
“在。”徐月茹木讷回应。
杨万山甩开她进屋，杨大志听到动静，正从炕上爬起张望。叔侄碰面，杨万山怒不可遏，弯腰脱下鞋，劈头盖脸朝杨大志打去，边打边骂：“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没用的东西……”
杨大志抱头躲闪：“老叔，您先别生气，听我说……听我说好不好。”
杨万山怒火中烧，哪肯罢手。徐月茹见状，赶忙挡在中间，厚着脸皮帮杨大志求情。杨万山避着她，打不到杨大志，气得直喘粗气。杨大志趁机喘息着说：“老叔，您先别生气，听我说。”
杨万山怒目而视：“我还听你说什么？红梅都去村委会开离婚介绍信了，你就丢人现眼吧！”
杨大志呆住：“她来真的了。”
“赶紧把这乱子给我摆平，不然饶不了你。”杨万山穿上鞋，转身离去。
孟红梅当日没回家，既已决定离婚，便不想与杨大志再有纠葛。在她心中，那个家姓杨，与她再无关系。她回了娘家，与老娘同住。闹离婚一事惊动娘家人，哥哥孟红志、嫂子冯小芝、弟弟孟红凯、弟妹刘桂云，齐聚老娘屋内。众人皆不赞成孟红梅离婚，你一言我一语劝着。杨大志身为村长，手握职权，孟家兄弟平日没少沾光，吃人嘴软，说话自然向着他。
孟红志开口：“小梅呀，不是哥说你，两口子过日子，谁家没个磕磕碰碰，咋就闹离婚呢？让人笑话。”
孟红梅面露痛苦：“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啥样，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孟红志叹气：“大志是有些毛病，我们知道你苦，可都大半辈子了，就不能再忍忍？看在孩子份上，别闹笑话。”
“是呀，你哥说得对。”冯小芝附和，“你要这么一闹，一伤一大片，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别扭。”
“嫂子，你光怕我伤人，咋不想想我受的罪！”孟红梅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这么多年，为了孩子我忍气吞声，他在外面乱来，我都睁只眼闭只眼。我命苦，认了。本想着孩子成家立业，我找条路自已走。可他太过分，那天为啥往死里打我……我也不怕丢人了，让你们看看……”
她撩起上衣，满身青紫瘀痕，左乳下方碗大一块，青紫中渗着红丝，触目惊心。众人惊愕，孟母虽眼神不好，也瞧见了，颤抖着手轻抚瘀痕：“梅子，疼吗？”
孟红梅掩上衣襟，声音嘶哑：“妈，不疼了。”
孟母虽糊涂，心疼女儿是真，不禁呜呜哭泣：“这小挨千刀的，为啥对我闺女下这么狠的手？”
孟红凯一直坐在炕沿不说话，他平日是个暴脾气，好勇斗狠，村里出名的不好惹。见姐姐伤痕累累，怒火中烧，经老母一哭，更是暴跳如雷，从炕沿跳起，瞪着孟红梅：“姐，他啥时候把你打成这样，咋不告诉我？”
孟红梅怕他惹事，赶忙劝阻：“小凯，你先别着急，听姐姐把话说完……”
“还有啥好说的？”孟红凯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我操他姥姥的杨大志，敢把人打成这样，是不是瞅娘家没人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他起身欲冲出去，孟红志急忙阻拦：“小凯，你咋这么不懂事，嫌事儿不够乱啊？”
刘桂云也拉住他胳膊：“你就这急脾气，像二踢脚，一点就着。姐出这么大事，一家人先商量商量，别添乱。”
孟红梅也劝：“小凯，你先别冲动，有你为姐出头的时候，先坐下来，听姐姐把话说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