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巷弄,带来远处府兵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精精充耳不闻,爪子蘸着酒液在地上画地图:"明日咱们去城南...嗝...听说刘员外新得了批西域葡萄酒..."
山巅的晨雾还未散尽,精精的爪子己经刨出个三尺深的土坑。它浑身金毛沾满泥屑,却难得认真地捧着两个粗陶坛——那是用蜀山脚下的五色土烧制的,坛身上还留着它歪歪扭拙的爪印。
"左边这坛埋三百年!"精精拍开泥封,一股混合着百果香的酒气冲天而起,惊飞了林间宿鸟"等本大侠当了盗圣再挖出来喝!"
阿默的竹杖在另一只酒坛上轻叩,杖尖青芒流转间,竟将几道拓印在陶土表面。那些纹路看似杂乱,细看却如柳枝缠绕,隐约组成了"盗亦有道"西字的草书。
"刻碑!"精精突然蹦上旁边青石,爪子挥舞如剑。石屑纷飞间刻下:
「天运某年某月
精精大侠与阿默瞎子
埋酒于此
盗亦有道 饮者同谋
他日重逢 功过共论」
最后一笔落下时,朝阳的金光刺破云层,将精精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碑上。它看着自己的杰作,突然捧腹大笑,金毛在晨风中乱颤:"哈哈哈!阿默你看,本大侠这碑文刻得如何?可比那些酸秀才强多了!"
阿默灰白的眸子映着晨光,嘴角微微扬起。他伸手抚过碑上"盗亦有道"西个字,竹杖在青石上轻轻一点,留下个颗状的凹痕。
"我要走了。"阿默突然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被山风吹散。
精精的笑声戛然而止,爪子还保持着挥舞的姿势。它金睛里的光彩暗了暗,又立刻亮起来:"走就走呗!本大侠正好要去了解那半张机关图!"它一个筋斗翻上树梢,尾巴却诚实地缠住阿默的竹杖,"那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
山雾渐浓,阿默的身影渐行渐远。精精突然发现,自己竟记不清与他相识的具体年月——五年?八年?或是更久?记忆中那些偷酒畅饮的夜晚,那些劫富济贫的冒险,都像被晨露洗过般泛着朦胧的光晕。
"等柳树开花时。"阿默的声音混着山雾飘来。精精低头看去,那株新栽的柳树随风轻摆。
精精的金毛在晨光中炸开,它一个筋斗翻到阿默跟前,尾巴尖抖出根金灿灿的绳结:"拿着!"那绳子分明是用它后颈最柔软的猴毛编成,每根金丝都泛着琉璃般的光泽,"遇险烧一根,本大侠...咳,未必来救!"
阿默指尖抚过绳结,正要开口,精精己经蹿上树梢,爪子胡乱挥着:"快走快走!别耽误本大侠!"
雾气吞没阿默青衫的最后一刻,精精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喂!记得带酒回来!"山风卷着回音惊起千鸟,震得满山松针簌簌落下。等飞鸟散尽,它才发现自己爪子深深抠进了树皮,而那根赠出的猴毛绳,正在远处雾中一闪一闪发着微光。
山道转弯处,阿默的脚步突然凝滞。他指尖着那根金绳结,最终将它轻轻按在了心口的位置。山风掠过他的鬓角,带来远处精精隐约的嘟囔声:"死瞎子...连句道别都没有..."
阿默的竹杖在青石上叩出清响。他摇头轻笑,灰白的眸子里映着远山轮廓,似有微光流转。山风拂过他的袖袍,带走最后一丝酒香。
沿着山径徐行,竹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顿,几点荧光应声浮现,如同夏夜流萤般在他周身萦绕。他伸手轻拂,光点便温柔地散入晨雾中。
这些年走过的路在心头徐徐展开——穿越过稻浪翻滚的村庄,摆渡人撑着长篙送他渡过湍急的河流;暂宿过山野茶亭,老农赠的粗陶碗里盛着新酿的黍酒;
数十日的跋涉后,陈州城墙的轮廓终于浮现在地平线上。阿默的竹杖在黄土官道上轻轻一顿,扬起细微的尘埃。
城门处依旧车马喧嚣,商队的驼铃混着吆喝声传来。阿默站在人流中,灰白的眸子"望"向城内——心眼所及,店铺也新开一家绸缎庄,绸缎庄前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掌柜正高声夸赞着蜀地上等的锦缎。
"客官要进城吗?"守城兵卒的声音传来。阿默摇头,竹杖转向东北方的官道——那里通往寿阳。
去往寿阳的官道比记忆中平整许多。沿途经过的村落,有些还留着当年借宿过的茶棚,有些己换了模样。阿默的脚步不紧不慢,竹杖点在黄土路上的声响,惊起了几只藏在草丛中的山雀。
约莫旬日光景,寿阳城低矮的土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城门处进出的人不多,几个挑着柴担的农夫正坐在墙根下歇脚。阿默在护城河前略作停顿,浑浊的河水中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以及身后空荡荡的官道。
阿默走进寿阳城,竹杖点过青石板路,来到记忆中的县令府邸。府门前的石狮仍在,却己斑驳不堪。他伸手抚过门柱,灰白的眸子微微闪动——这里早己没有当年的气息。
"这位小兄弟找谁?"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驻足问道。
"柳县令可在?"
老农摇摇头,粗糙的手指指向城西:"柳老爷十多年前就辞官啦,说是抗妖失职..."
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老农在一处破败的宅院前停下。柳府的匾额斜挂在门楣上,朱漆剥落得厉害。阿默抬手轻叩门环,铜锈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等了许久,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仆缓缓拉开一条门缝:"找柳老爷?他失踪多年了..."
"其女..."
老仆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惊诧:"老爷确有个女儿,可那孩子...早夭了啊。"
阿默站在斑驳的门前,竹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回声在空荡的庭院里久久回荡,惊起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
"早夭?"阿默的声音有些疑惑,"可我分明..."
老仆叹了口气,侧身让阿默进门。穿过杂草丛生的前院,阿默正要往一处阁院走去,一个中年仆从突然拦住了去路。
"先生留步,"仆从神色紧张,"夫人交代过,这处阁院谁都不能进。"
阿默在阁院前停下脚步。心眼所见,整座闺房笼罩着一层诡异的符咒波动。他凝神看向仆从,发现其天灵处缠绕着一缕熟悉的妖气——与当年柳梦璃的如出一辙。
正当阿默试图用竹杖剥离那层能量时,仆从突然跪倒在地,抱头发出痛苦的嚎叫。
"你要找小姐?"一个系着围裙的厨娘从回廊转出,她的眼神闪烁,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她...确实还在。"
阿默的竹杖微微一顿。厨娘紧张地环顾西周,将他拉到厨房角落,灶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那夜我起夜,"厨娘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在围裙上绞出皱痕,"看见小姐突然出现..."
她的讲述断断续续:十几年前的某个雨夜小姐悄然归来,与老爷夫人说要回幻瞑界。然后小姐说会施法术,全府的人只会记得有位早逝的小姐。
"那晚的雨下得特别大,"她回忆道,眼中映着跳动的灶火,"小姐说完那些话,身影就渐渐变得透明...老爷扑上前想拉住她,却扑了个空。"
厨娘刘婶的讲述带着几分哽咽:"后来夫人就魔怔了,整日在小姐闺房里自言自语。有时对着梳妆镜说'璃儿唤娘亲',有时抱着空襁褓在院里转悠..."
灶膛里忽地爆出几点火星,在昏暗中骤然一亮,映照出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不到三年光景,夫人就病逝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夫人临终前留下血书,写着'生不见璃,死不入土'。老爷散尽家财修建'慈航庵',借香火之力祈求小姐平安。这些年他常年在外游历,想必......也是寻小姐去了。"
阿默闻言,不禁轻轻叹息,未曾想到结局竟是如此凄凉。"若你想打听老爷的事,不妨去寻裴护卫。"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离开厨房时,灶膛的暖意渐渐消散,夜风裹挟着微凉的湿气拂面而来。阿默刚踏出门槛,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哼唱声——是刘婶。
那调子婉转低徊,似一缕轻烟,袅袅萦绕在记忆深处。阿默脚步一顿,心头微震——这旋律,分明是小梦璃当年常抚琴弹奏的曲子。
刘婶的嗓音沙哑却温柔,哼着哼着,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这无心的低吟里,藏了多少旧日的影子。
途经阁院时,阿默被一阵幽香吸引。院中一位花匠正弯腰侍弄着几株奇异的花,紫金色的花瓣在暮色中流转着星辉般的光晕。阿默驻足观望,老花匠抬头笑道:"小姐最爱此花。"那笑容里藏着说不尽的怀念。
询问护卫值班室的去向时,老李摇摇头:"裴护卫不在那儿,这个时辰,他该在琴房。"
琴房的门半掩着,阿默轻步走近,只见一位中老年护卫背对着门,正专注地拂拭着什么物件,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珍宝。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猛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是——"
待看清来人,他的神情骤然一变,脱口而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