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未歇,京中仍是腊寒。
沈辞白在靖察司小楼醒来之时,屋内无灯,窗边一枝红梅滴雪正盛。
他喉中干涩如裂,胸口缠三重药绷,血己凝黑,身旁只有一盏温茶,一封密简。
他望着窗,仿佛恍惚还在三日前那场大火之中。
——火在他身上烧,却未烧完卷。
——刀刺他胸前,却没刺落金简。
耳中忽传来低语,是李玄通:“大人醒了——快传姬姑娘!”
姬清仪自外疾入,双眼发红,却强压情绪:“你还能动?”
“还能。”沈辞白坐起,声音嘶哑,“卷呢?”
李玄通答:“焚骨案卷未毁,火止于第三页。你压住了案简。”
沈辞白露出一丝淡笑:“那我还活着,就不算白活。”
“但你这命——是皇上亲下的救命令。”姬清仪低声,“盛铸发兵,是陛下传话。”
“你赌对了。”
沈辞白沉默。
片刻,他将案上那封未拆的密简展开。
只一句话:
“朕未看你死,天下便不能说你死。”
落款,无署名,唯一枚“御前火章”。
……
子时,宫中密召。
沈辞白未愈,仍被召入甘泉后殿,由内侍扶入,门后烛火未燃,仅一炉香未灭。
皇帝披素袍而坐,面色阴沉,目光似无焦点,缓缓启口:
“你可知你死了三刻,朕才令盛铸发兵。”
沈辞白一愣,答:“臣知。”
“那你为何还赌?”
“因为陛下若不发兵,那臣死了也无用。”
皇帝盯着他,半晌,递出一封旧函。
沈辞白接过,展开,却发现那不是今朝之物,而是一张泛黄残纸,纸上墨线交错,如兵策,却非地图,中部三点并列,题曰:
“天机一问:谁杀雁门?
天机二问:谁主太子?
天机三问:谁能写我身后史?”
沈辞白目光一凝:“这是……”
“是你父亲留给朕的最后一页。”皇帝低语,“朕未曾开启过。”
“首到你跪殿之日,朕方知——这一页,不是给朕的。”
“是给你的。”
……
癸巳日,禁宫寒彻。
赵承羲自禁足东宫第七日,于密室召见旧属许春章。
他眼中无怒,手中正抚一枚古印,静静地说:
“沈辞白赢了火,却还未赢诏。”
“我要让他,赢不了下一场。”
许春章迟疑:“殿下欲如何?”
赵承羲轻笑:“赦。”
“陛下不是才令停案,如何能赦?”
“你不懂。”赵承羲目光寒如夜冰,“焚骨案卷,只写‘死者’,未写‘活者’。”
“我若以‘旧赦之名’召出当年禁案未审者,让其自证清白——沈辞白便不能再以‘查死’之名动人。”
“而那些人一旦开口,‘真焚者’之名,也就可由我——来书写。”
许春章惊愕:“您要造……假口供?”
“我要造的是‘真历史’。”
“写史者未死,案官再在,沈辞白就不过是个查简的。”
“我要——让他写一页史,却永远不知,自己在谁笔下。”
……
同一时刻,靖察司后院。
沈辞白虽未痊愈,己重新披袍整卷,案上列出焚骨名单中尚未调查完毕的十三人。
他目落其中一人:
“南州旧户,名‘冯春草’,焚骨案列名死者,但无尸、无卷、无籍,唯独多出一笔——‘赦前转官’。”
李玄通惊讶:“南州……那不是当年韩靖调官之地?”
“对。”沈辞白语气极轻。
“这人,曾受‘特赦’。”
“而他——本不在赦名之列。”
……
“姬清仪。”
“在。”
“我授你金简副印,南州走一趟。”
“查这个冯春草,查他有没有死——若他活着,看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年是谁把他从诏狱中带出来。”
姬清仪接令,未言一字,转身出门,风雪破空。
“钟无声。”
“我不必问。”钟无声语淡如雪。
“我去兰台,查沈致远最后十日之稿。”
“焚骨案不是谁死,是谁——让人死。”
……
当晚,沈辞白独坐案前,将那张皇帝所授“天机三问”再度展开,墨迹模糊,唯独第三问字迹最重:
“谁能写我身后史?”
他喃喃念道:
“你若问我,我便也问你。”
“若此史可书——你死时的那一页,到底写了什么?”
……
兰台北阁,月前火灾后封闭修缮,钟无声以靖察司副典身份入阁查阅“雁门案前稿”,实为探寻沈致远死前十日书迹。
陪同者为兰台旧吏杨封,素有记性惊人之誉,乃当年沈致远麾下小吏。
“沈中丞遇害前数日,确实每日亲入第三阁,但其所取卷皆未留档。”杨封低声,“据传,取的是一部未成册的《冥策总批稿》。”
“你记得哪日最久?”钟无声问。
“腊月初九,入阁时间最长,近一炷香。”
钟无声循案号查至旧柜最下层,翻出一封封未签封缄的散页。
其一页,笔迹熟识,确为沈致远之手,但所写内容却非典式批案,而似自语——
“夜来人问:若史有真,能否命亦真?”
“我答曰:史不能救命,但可留骨。”
“故我不写他人之忠奸,只写我所知。”
“他在与谁对话?”钟无声喃喃。
“这是他死前三日留下的。”
杨封迟疑道:“有传言……那晚他曾见皇上。”
钟无声轻声道:“不是皇上。”
“是他儿子。”
……
与此同时,南州。
姬清仪持副印入旧档府,查冯春草生卒籍档,惊讶地发现:
此人“死于诏狱火”,却在三年后以“刘封”之名于南州吏房登记入职,职掌笔案。
“他没死。”姬清仪眉目沉冷。
“但他也不在。”
她查至三日前记录,“刘封”己被接出,调往不知处,调令落款二字:
“赦令。”
……
而此刻,京中。
赵承羲于东宫发布三条赦令榜,宣称:
“诏狱案系当年误焚,冤死者赦其冤,未死者赦其罪。”
“今起召见‘焚骨存者’,为其立传正名。”
“百日之内,可自投名录,取诏堂核录。”
一时间,“自赦榜”贴满京街,各衙传言纷起,市井百姓言道:
“原来不是杀错人,是烧错名。”
“原来活着的,也可清洗为‘忠’。”
盛铸面色不变,只道一句:
“他不是赦人,他是赦自己。”
……
靖察司,沈辞白望着自赦榜,不语。
半晌,他将“天机三问”卷轴反折,写下三个新问:
谁借尸得命?
谁焚卷写史?
谁能逆皇心?
他望着天色微明:
“赦,不是放过。”
“是埋得更深。”
壬午日,东宫设堂,名曰“冤赦对证堂”。
京中传言沸腾,一曰“焚骨之案,旧人复现”,一曰“冯春草自证脱罪,太子所赦为实”。
赵承羲亲临堂前,许春章捧卷,内列“焚骨存者三人”,拟于此日登堂、当众“对诏问答”。
“让他们自己说,是不是冤。”赵承羲笑言,“沈辞白若真查实,便不怕这火中人言。”
……
靖察司。
沈辞白静坐未语,卷上摊开三页赦卷。李玄通忧声:
“大人,若他真带出‘冯春草’,我们便再无口实反查。”
“他说的‘活人’,并不是真的人。”沈辞白低声。
“那是什么?”
“是影子。”
……
当日巳时,姬清仪自南州回返,甫至京门,便递来密信一封:
“‘冯春草’三日前尚在南州,昨夜尸现西郊,尸身己腐,验齿比对一致。”
“而今东宫对堂之人,名‘冯春草’——身份不符。”
沈辞白抬眸一看,冷然一笑:
“对堂是假,杀证是真。”
……
午时三刻,对堂开启。
赵承羲居主位,靖察司无官应召,堂下跪者一人,自称“冯春草”,言词流利,案上签文齐全,连亲笔旧签也能复书。
围观百姓惊叹。
许春章高声道:“此人即焚骨案所列‘赦后生还者’,今由太子所引,再归旧职,天下再无冤骨。”
台下一片议论。
赵承羲起身,问:
“此案之议,从沈辞白起。可今人未死、赦书有据、简录在前——沈大人尚要查什么?”
沈辞白自殿外缓步而入,拱手不拜,淡道:
“我查——这个人,是谁?”
众人皆惊。
赵承羲冷笑:“他有签文,有文录,有旧吏作证。”
“可他没有牙。”
沈辞白掀案,取出一物,赫然是一封由南州送来牙骨对证函:
“焚骨名下冯春草,三日前尸身寻于南州西郊。经齿纹比对,确为本籍。”
“而今跪于堂者,口中有齿,却非其人。”
他转身盯着“冯春草”:
“你说你是冤赦之人,却连自己的骨头都不认得?”
那人神色骤变,转身欲逃!
赵承羲眉色一凛,拂袖撤后,冷道:
“堂毁,人死,案止。”
……
然而沈辞白未追,他低声道:
“他不杀我,是怕我查出真相。”
“可他更怕——他这次杀得不够快。”
……
当夜,沈辞白独坐兰台北楼,将父亲沈致远生前手写“问答录”逐页摊开,与焚骨案之“失名者名录”逐一比对,竟惊然发现:
那“对话录”中所写问答者,与失踪“冤骨者”名单高度重合。
——这些人,不只是被烧的,是被谈话之后选中的。
他终于明白:
“父亲不是死于‘焚案’。”
“是死于——知得太多。”
……
沈辞白坐于兰台旧室,灯火己尽,卷图摊于檀案之上。
一角“冥策残卷”,一角“焚骨案人名”,一角“沈致远对话手迹”。
三者重叠处,一枚红点赫然落在“天机图”上方,旁注二字:
“镜中。”
他忽然想起父亲手稿中曾留一句:
“真相并非藏于档案中,而藏在——写档的人身后。”
“谁在写?”他自问。
风过纸响,一页无署稿纸被风吹起,缓缓落在地上,背后隐有三行:
“若天机不可问,何为天问?
若天子不可写,谁可书史?
若我身死,谁敢动笔?”
沈辞白捡起那纸,久久未语。
他终于明白,“天机三问”之中最后一问——不是问天子,而是问“史官”。
问那个将来写史之人,是否能写下沈致远、写下赵承羲、甚至写下——皇帝本人。
……
当夜,宣阳宫召见。
沈辞白入殿,独对皇帝。
皇帝盯着他,声音低沉沙哑:
“你知朕为何三次未封焚骨案?”
沈辞白低声:“因此案之后,有人不可写。”
“你想写谁?”
“不是我想写谁,是我想留住‘能写’的人。”
“若连‘谁能写’都定了,那将来史书上——就只有他们的话。”
皇帝闭目:
“你父亲也曾说这句话。”
他轻声道:“你父亲死前三日,跪于朕前,问朕一句——‘若有一日,你死后写你的人,是我,陛下,你怕不怕?’”
沈辞白心神震颤。
皇帝睁眼,目光深沉:
“你知道朕为何今日还活着?不是因为有人护我,是因为……”
“我还没决定,是否允许你——写。”
“你若真想查完这案、写完这书,记住一句话——”
“书写的人可以被杀。”
“但不能被收买。”
……
此夜之后,赵承羲暗设东宫“十三席”,表面为筹建“诏学新堂”,实则重召旧部十三人,图谋借文重权,再度夺兵议储。
第一封暗令,己发向盛铸亲信。
第二封——即将发往南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