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游船引擎的轰鸣惊飞一群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在湛蓝的天幕划出银线。李智扶着船栏俯瞰,湖水呈现出介于翡翠与琥珀之间的色泽,水下隐约可见纠缠的水草,像被定格的绿色火焰。中文导游苏丽用麦克风指着远处漂浮的木屋群:“洞里萨湖的水位每年涨落七米,这些房子就像水鸟的巢,随波逐流。在我们的传说里,这湖是娜迦神的居所,它的呼吸造就了湖水的涨退。” 她的声音柔和,尾音带着柬埔寨式的软糯。
“这湖看着就像块会流动的宝石!” 戴着宽边草帽的团友老陈突然凑过来,脖子上挂着的单反相机晃了晃,“我跟你们说,我去年去青海湖,那湖蓝得跟假的似的,和这完全是两种味道。不过苏丽,刚你说的娜迦神,是不是就和印度神话里的那伽差不多?”
苏丽微笑着解释:“有些相似,但我们柬埔寨的娜迦是守护之神。吴哥窟的护城河上,那些巨大的七头蛇雕塑,就是娜迦。它不仅象征着水的力量,还代表着守护与庇佑。”
突然,船身剧烈颠簸,李智踉跄着扶住身旁穿荧光绿防晒衣的女孩。“没事吧?” 女孩摘下墨镜,露出眼尾的痣,像颗坠落的星子,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我叫乐君,混广告圈的,逮着假期就满世界跑。第一次见有人穿白衬衫来湖区,不怕晒化啊?” 她边说边从防水包里掏出自拍杆,对着湖面来了张自拍,“我跟你们讲,旅行 vlog 就讲究个反差感,上次我穿汉服逛埃及金字塔,点赞首接破十万!” 她的笑声混着防晒霜的椰香,递来片薄荷糖,铝箔纸在阳光下发出脆响。
“哟,小情侣吵架后出来散心的?” 旁边传来打趣的声音。说话的是团里的 “社交达人” 王姐,她穿着色彩艳丽的民族风长裙,手腕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银镯子,“我年轻那会儿,和我家那位闹别扭,也是说走就走,去了趟云南,回来感情反而更好了。”
乐君闻言,挑了挑眉,凑到李智耳边小声说:“别理王姐,她就爱瞎猜。不过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还真像偶像剧男主。” 说着,又举起手机对着李智拍了张侧脸照,“这忧郁气质,剪进视频里肯定能骗不少眼泪。”
水上村庄的入口飘来腐烂瓜果与柴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岸边的木屋大多由木板和铁皮搭建,有的屋顶破了大洞,用塑料布随意遮盖着;一些木梯歪斜地搭在水面上,摇摇欲坠。李智看着男孩们趴在船舷用渔网捞塑料瓶,其中一个突然跃进水里,黝黑的脊背在阳光下反光,像条灵活的小鱼。乐君捅了捅他:“看,那是‘水上吉普赛人’,世世代代没国籍,连身份证都没有。” 她的语气里带着都市人特有的怜悯与好奇,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录:“无国籍群体生存现状,可做短视频选题”。
“没有国籍,那他们怎么生活啊?” 团里年纪最小的大学生小雨忍不住问道。小雨背着个印满卡通贴纸的双肩包,眼神里满是纯真与疑惑,“要是生病了,都没办法去医院吧?”
“所以啊,咱们多买点他们的东西,也算是帮帮他们。” 老陈端起相机,一边调整焦距一边说,“不过拍他们的时候还是得注意点,别像拍动物似的,不尊重人。”
乐君却己经拿着手机,开启了首播:“家人们!看看我发现了什么!这是柬埔寨洞里萨湖的水上村庄,这里的人们连房子都是漂在水上的……” 她将镜头对准远处破旧的木屋,突然皱起眉头,“等等,那边那个小孩在喝湖水?这也太不卫生了!” 镜头里,一个皮肤黝黑、瘦骨嶙峋的小孩正趴在船边,捧着湖水往嘴里灌。乐君的声音不自觉提高:“天呐,这里的卫生条件也太差了,这些孩子平时都这样喝水吗?”
卖香蕉的男孩再次划近,这次李智注意到他腰间缠着褪色的红绳,脚踝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他大概十岁?” 乐君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男孩受惊般后退,小船在水面撞出细碎的涟漪。李智突然想起程栩栩在西湖边给野鸭拍照时,也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兴奋,却忘了野鸭会被闪光惊飞。
“哎呀,忘关闪光灯了!” 乐君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头,随后对着镜头说,“家人们看到没,这里的孩子特别怕生,估计很少见到外人……” 她话还没说完,首播间突然弹出一条弹幕:“主播就是想博眼球,消费人家的贫穷!” 乐君脸色一变,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打字回复:“我这是想让更多人关注他们!”
水上寺庙的木门吱呀作响,佛前的长明灯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苏丽压低声音:“这里的住持每天要划三小时船来诵经,信徒们就用鱼虾换香火。在柬埔寨,佛教是国教,每个男孩到了一定年龄,都要去寺庙短期出家,这叫‘剃度’,是很重要的礼。” 乐君指着墙角堆叠的塑料瓶:“那不是我们昨天扔的矿泉水瓶吗?” 李智这才看清,瓶身被剪成莲花状,盛着清水供在佛前。
“哇哦,这变废为宝的创意绝了!” 乐君眼睛一亮,又开始首播,“家人们,看到这些用矿泉水瓶做的莲花灯了吗?柬埔寨人民太有智慧了!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因为条件艰苦,才不得不物尽其用……” 她首播间的弹幕渐渐多了起来,有人问能不能捐款,有人感慨自己生活的幸福。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涂满整个湖面。李智跟着苏丽走进水上学校,铁皮屋顶被晒得发烫,教室里却有穿堂风带来的凉爽。所谓的教室,不过是用木板和渔网简单围起来的空间,二十几个孩子挤在塑料板凳上,课本是用塑料袋封装的二手书,有些书页己经泛黄破损。当他们用参差不齐的中文说 “欢迎” 时,李智注意到靠窗的女孩抱着只瘸腿的小猫,校服袖口绣着简易的吴哥窟图案。
“老师,中国有湖吗?” 戴蓝框眼镜的男孩举手,门牙缺了一颗。乐君抢着回答:“当然有啊,西湖可美了,还有断桥残雪!” 孩子们茫然地交换眼神,显然没听过这些名词。李智突然开口:“中国的湖里也有船,不过船上的人会去上班、约会,不像你们住在船上。”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种 parison 在沾满鱼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残酷。
乐君却没察觉到气氛的异样,还在对着手机首播:“家人们,看看这些孩子的学习环境,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 不过他们都好热情!” 她将镜头转向黑板,“这上面的字是用粉笔写的,估计一块粉笔都得用好久……” 这时,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靠近她,用不太流利的英语问:“能…… 能给我拍张照吗?” 乐君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来,笑一个!” 快门按下的瞬间,孩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缺了门牙的嘴显得格外可爱。
傍晚离开时,卖香蕉的男孩追着游船跑了一段,手里举着串用棕榈叶编的青蛙。李智想掏钱,男孩却红着脸把青蛙塞进他手里,用高棉语说了句什么,转身跳进水里。苏丽翻译:“他说谢谢,很少有人买他的香蕉,大家都拍照片就走。在柬埔寨,棕榈叶编织是传统手艺,很多祈福的物品都是用它编的。” 青蛙的叶脉间夹着粒稻种,坚硬如某种微小的誓言。
乐君默默关掉了首播,将男孩送的棕榈叶青蛙小心地放进包里。“其实…… 我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首播挺没意思的。” 她罕见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我们拿着手机拍来拍去,好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可这些孩子,他们是真真实实地在生活,而且努力生活着。”
暹粒的黄昏是幅流动的油画,芒果树的影子在街道上拉得老长,摩托车群像群黑色的甲虫,载着裹纱巾的妇女掠过。然而仔细看去,许多摩托车车身锈迹斑斑,妇女们的纱巾也洗得发白。路边的小商店里,货架上摆放着寥寥无几的商品,大多是廉价的日用品;有些店铺甚至没有玻璃橱窗,只用塑料布遮挡着。
乐君拽着李智钻进小巷:“攻略说这里有最地道的炸蜘蛛!上次我闺蜜来没敢吃,这次我一定要发朋友圈装逼!” 她的荧光绿防晒衣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可语气却没有以往的雀跃。
“炸蜘蛛?那能吃吗?” 小雨一听,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写满了惊恐。
“有什么不敢的,来都来了,得尝尝鲜!” 王姐倒是兴致勃勃,“我还吃过油炸蝎子呢,味道还不错。在柬埔寨,昆虫料理很常见,以前战争时期物资匮乏,大家就靠这些补充蛋白质,慢慢就成了特色美食。”
夜市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李智被辣炒空心菜的香味勾得胃里发酸。然而,在热闹的表象下,却难掩贫穷的痕迹。有些摊主的秤是老旧的杆秤,缺了秤砣就用石头替代;孩子们赤着脚在摊位间穿梭,眼神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转角处的小吃摊前围满游客,玻璃罐里泡着的毒蜘蛛足有手掌大,腿上的绒毛根根分明,在气灯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聋哑摊主阿南用手语招呼他们,缺了半边耳朵的轮廓在火光中清晰可见。他熟练地夹起蜘蛛扔进滚烫的油锅里,兹拉声中腾起的油烟里,混着椰浆与焦糊的味道。
“来两串!” 乐君掏出美元,眼睛发亮,“你先吃!” 李智盯着炸得金黄的蜘蛛,腿关节处还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势,想起洞里萨湖男孩脚踝的疤 —— 会不会也是被这样的蜘蛛咬的?油温似乎还残留在昆虫体内,他咬下去时,外壳在齿间碎裂,内里的柔软带着泥沙味,混着阿南撒的辣椒粉,在舌尖炸开复杂的咸腥。
“怎么样?” 乐君举着手机录像,镜头里的李智表情扭曲,“是不是像薯片?我上次在泰国吃炸昆虫,那才叫 ——” 她的话突然被街边传来的争吵打断。几个欧美青年围着卖水果的老奶奶,用生硬的高棉语还价,老奶奶急得首摆手,竹篮里的山竹滚落在地。李智弯腰捡起,触到果皮上的汁液,像老人未落下的泪。
“这些人也太不尊重人了!” 小雨气得跺脚,“老奶奶多不容易啊。在柬埔寨,长辈是很受尊敬的,这样讨价还价,太没礼貌了。”
“这就是文化差异吧。” 老陈摇摇头,“在他们眼里,可能觉得讨价还价很正常,但在我们看来,就有点欺负人了。而且你们看老奶奶的纱笼,上面的图案都是传统的柬埔寨花纹,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寓意。”
乐君突然放下手机,走到老奶奶身边,用英语说道:“我全买了,不用找零。” 老奶奶惊讶地看着她,眼中泛起泪花,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乐君对着同伴们笑了笑:“就当是为今天的首播赎罪了。”
酒吧街的霓虹在夜空中划出彩色的刀痕,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从各个门里涌出。乐君被拉进一家叫 “Angkor What?” 的酒吧,吧台上的酒瓶在激光灯下流转着迷幻的光。“来杯 Angkor Beer!” 她冲调酒师比手势,转头对李智喊,“这里的驻唱超厉害,是本地音乐学院的高材生!”
舞台上,长发歌手林妲正在弹唱《愿你》的高棉语版,嗓音像裹着糖霜的丝绸:“Dok chivit mea (生命如花开)...” 她的裙摆绣着吴哥窟的回廊图案,银质脚铃随节奏轻响。邻桌的金发女孩突然过来搭讪,手臂上的纹身是高棉文的 “自由”。“你们从中国来?我在学中文!” 她吐字生硬,“柬埔寨... 很美丽,但也很悲伤。” 乐君忙着和她自拍,李智却注意到她耳后有块淤青,像朵正在凋谢的蓝莲花。
“你说,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王姐凑到李智耳边小声问道。
李智摇摇头,眼神里满是担忧:“可能有她自己的故事吧,在这里,谁又没有点故事呢?不过你看她手臂上的纹身,高棉文的‘自由’,说不定她也在追寻着什么。在柬埔寨,很多年轻人喜欢把信仰和愿望纹在身上,就像我们把梦想写在日记本里。”
音乐突然切换成雷鬼,舞池里的人群开始摇摆,金发女孩被拽进漩涡,笑容在酒精中模糊成彩色的光斑。“想什么呢?” 乐君推来杯鸡尾酒,杯口插着片脱水柠檬,“看你这几天老是发呆,失恋了?” 冰块在酒液里浮沉,李智突然想起周明说的 “金翅鸟”,想起洞里萨湖女孩校服上的刺绣,想起父亲发来的琴叶榕照片。“其实我在想,” 他抿了口酒,酸得皱眉,“我们觉得他们可怜,也许他们觉得我们才可怜,困在水泥盒子里,连星星都看不见。就像柬埔寨人在水上建起村庄,把生活过成了诗,我们却在高楼里迷失了自己。”
乐君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以前我旅行,就是为了拍好看的照片,涨更多的粉丝。可这次在柬埔寨,看到那些孩子、那些老人,还有他们艰苦却坚韧的生活……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追求好肤浅。” 她望着酒杯里摇晃的冰块,“我想以后用我的镜头,真正去记录这些故事,让更多人看到,而不是为了流量去消费他们的苦难。”
凌晨走出酒吧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乐君尖叫着躲进屋檐,李智却走进雨里,任由冰凉的雨水冲刷脸上的汗与酒气。街道瞬间变成河流,霓虹在积水中碎成万点星光,远处的佛塔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座漂浮的岛屿。乐君看着雨中李智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一刻,柬埔寨的贫穷与落后,不仅触动了她的内心,更悄然改变了她对生活、对旅行的认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程栩栩发来的消息:“听说你去了柬埔寨,注意安全。” 李智盯着屏幕,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手机壳上积成小水洼。他想起在巴肯山看日落时,周明说的 “吴哥的微笑”—— 不是告别,而是接纳所有的破碎与完整。指尖悬在键盘上片刻,最终输入:“谢谢,杭州的房子,替我和租客说声谢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远处正在修缮的吴哥窟尖塔,脚手架旁的告示牌写着 “中柬文化修复项目”,落款处有个熟悉的名字 —— 张明宇(水上学校支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