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CCL内衣拍摄现场,晚上十一点。
化妆间的冷白光管嗡嗡作响,像某种昆虫濒死的振翅声。
白飞宇站在全身镜前,镜面反射的光线将他分割成碎片——上半身是精心雕琢的古铜色雕塑,下半身却还裹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运动裤,裤腰松紧带上印着"国家游泳队"的褪色字样。
化妆师正用细刷蘸取深棕色的油彩,沿着他腹肌的沟壑加深阴影。
刷毛扫过皮肤时带着轻微的刺痛,像是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
"肌肉线条真漂亮,"化妆师的声音黏腻得像是融化的糖浆,"比我们上次拍的那个健美冠军还标准。
"她的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肋骨下方,"这里再凹一点会更性感。"
白飞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紧成一道锋利的弧线。
他的身体早己习惯了被评判——在省队训练馆,教练会用游标卡尺测量他的皮下脂肪厚度,会用高速摄像机逐帧分析他入水时指尖的倾斜角度,会在深夜的体能测试后盯着仪器打印出的乳酸曲线图皱眉。
那时候,他的每一寸肌肉都有精确的用途:斜方肌的爆发力决定出发速度,背阔肌的耐力影响最后15米的冲刺,甚至连脚掌的柔韧性都被量化成蹬壁效率的百分比。
而现在,他的腹肌只需要"性感"。
"OK,模特准备!" 摄影助理猛地推开门,门框撞在墙上发出枪响般的动静。
年轻人挂着两个青黑的眼袋,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晃荡着,上面印着"实习生林雨"的字样。
影棚里的强光灯像小型太阳阵列,白飞宇走进去的瞬间,热浪裹挟着闪光灯的频闪扑面而来。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让他想起泳池消毒灯刺眼的蓝光。
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像食人鱼般围着中央的白色拍摄台忙碌。
有人用气罐吹走丝绸上的灰尘,有人往反光板喷水雾制造柔光效果,两个女助理正把冰桶里的矿泉水一瓶瓶递给核心团队。
而台子上——铺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黑色丝绸,在空调风中微微颤动,像一潭死水的表面。
"躺上去。" 摄影师马克头也不抬地命令道,他正用湿巾擦拭镜头,昂贵的哈苏相机像黑洞般吞噬着光线。
白飞宇的指尖触碰到丝绸的瞬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
这种触感太熟悉了——就像他每次比赛前,手掌抚过出发台时感受到的静电。
但此刻没有观众的欢呼,没有裁判的哨声,只有十几双眼睛黏在他的脊椎曲线上。
"腿分开一点。" 马克的声音从取景器后传来。
白飞宇缓缓移动膝盖,听到自己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这是常年蛙泳训练留下的后遗症。
"再开一点。"
他的股薄肌开始颤抖,这不是疲惫,而是神经系统的本能抗拒。
呼吸变得又轻又缓,像他每次在泳池底转身时控制氧气消耗的状态。
"对,就这样,保持。"
闪光灯突然爆发的声响像一连串耳光。
快门声密集得让人窒息,白飞宇盯着天花板上一道蜿蜒的裂缝,那形状酷似他核磁共振片上的韧带撕裂痕迹。
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在丝绸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手,放在大腿内侧。"
他机械地移动手臂,肱三头肌在灯光下投下分明的阴影。
"不,再往上一点。"
指尖擦过腿侧的旧伤疤——那是十西岁时被泳池边沿瓷砖划破的。
"再往上。"
影棚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空调的嗡鸣、电脑风扇的转动、甚至服装助理嚼口香糖的声音都消失了。
白飞宇的虹膜在强光下收缩成两个针尖大的黑点,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就像他那次训练过度导致耳压失衡时的症状。
"听不懂吗?" 马克终于从相机后抬起头,他蓄着精心修剪的灰白胡子,左耳戴着GUCCL的金属logo耳钉,"再往上,摸到内裤边缘。"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嗤笑,像是有人突然捂住嘴巴。
白飞宇的视线边缘捕捉到实习生小林迅速低下的头,年轻人后颈泛着羞愧的红色。
当他的指尖终于碰到内裤边缘时,那布料薄得让他想起训练局医务室的无菌纱布——同样柔软,同样虚伪地遮掩着伤口。
"好,现在,眼神再迷离一点。" 马克的声音突然染上诡异的温柔,"想象你在渴望什么。"
白飞宇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旧茧被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他忽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全国赛,站在出发台上时,看台上父亲举着的简陋横幅——"白飞宇 我的骄傲"几个毛笔字被空调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时候他的渴望如此纯粹:触壁时电子屏跳动的绿色数字,领奖台上国歌响起的第一个音符,教练拍在他后背上那记带着氯水味的巴掌。
而现在,他的渴望被拆解成:瞳孔的焦距、嘴角的弧度、喉结滚动的频率——所有情绪都被量化成商业摄影的参数。
"完美!" 马克突然高喊,声音刺得人鼓膜发痛,"下一组,把道具拿过来!"
助理捧着个黑丝绒托盘小跑过来,上面躺着一条铂金细链,链子末端坠着足有硬币大小的GUCCL双C标志。
金属在强光下闪烁着昂贵的光芒,像条精心伪装的水蛇。
"来,把这个放在你的腹肌上。
" 马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过分整齐的烤瓷牙,"让所有人看清楚,你属于谁。"
白飞宇的视野突然出现雪花点,就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
他的身体——曾经属于国家训练局的营养配给表,属于体育科学实验室的肌电图仪,属于奥运倒计时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现在正被一条奢侈品项链宣告主权。
他缓缓伸手,金属链条垂落的瞬间,GUCCL标志正好悬在他肚脐上方。
那里有一道淡白色的疤痕,是十二岁那年切除阑尾时留下的。
当时麻药过后疼得浑身冷汗,他咬着牙没哭,因为第二天还有游泳课。
"不,老子不拍了!"
这句话像颗炸弹般炸开。
白飞宇自己都愣住了,声带震动的感觉如此陌生,仿佛这具身体终于夺回了控制权。
影棚陷入死寂。
马克的胡子抖了抖,相机带子从他肩上滑落,昂贵的设备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不拍?这是谁的模特?经纪人是谁?" 他的咆哮声震得灯架晃动。
电话那头莉姐声音刺耳得像指甲刮擦黑板:"白飞宇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次拍摄机会我们花了多大力气抢来的?你一个新人能接到这个案子不知道多幸运!”
“你不拍外面多得是排队等着想拍的模特,只是GUCCL的违约金估计能罚到我们破产!你今后两年的收入都不一定还得上!"
白飞宇站在更衣室,盯着镜子里满身油彩的自己。
锁骨凹陷处积着汗水,像微型游泳池。
"不就是些尊严吗?能当饭吃吗?" 王莉的声调越来越高,"干这行顾忌这么多怎么能红!等你红了,这些自然就会有——"
"尊严不重要吗?"
挂断电话,白飞宇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仿佛要把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他缓缓弓下腰,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呼吸变得艰难而滞涩。
尊严——这个曾经在领奖台上轻飘飘的词汇,此刻正化作千钧巨石,沉沉压在他的脊梁上。
"在你们眼里可能一文不值。"他扯下脖子上的链条,金属坠子砸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叮"声,像条垂死的鱼般弹跳两下。
GUCCL的双C标志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讽刺的光,那弧度像极了泳池边沿的嘲笑。
更衣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实习生小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绺,手里攥着条印有健身房logo的浴巾。
年轻人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默地把浴巾递过来——就像当年省队的小队员给受伤的师兄递冰袋那样,带着笨拙的体贴。
白飞宇接过浴巾时,注意到小林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秒表。
表盘玻璃裂着蛛网状的纹路,却依然能看清指针在走动。
这和他用了六年的训练秒表一模一样,连表带边缘的磨损都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