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提前没有一丝预兆,走得越仓促越让人难受。人就是这样,永远对得不到的东西怀有感慨。这若是躺在炕上吃喝拉尿地折腾几天,腻歪几天,就算走了,那种怀念也会少点,也会心安理得点。
苏立德开始张罗奶奶的丧事。村里帮忙的人也陆续走进了苏家,总理、外账、内账,还有负责请客的,都被苏立德一个头挨一个头地请了过来。可别小看了这个头,一个头磕在你面前,无论你多忙,都得放下手里的活来帮忙,这是规矩也是情分。毕竟,谁家一辈子也不是总死人;毕竟谁家死了人不依靠大家自己能拉出去?
本家和亲戚们也陆续赶到了,烧纸号哭的人声响个不停。苏盼喜的姑姑苏桂枝也来了。这个嫁到邻村的姑姑自从嫁了,很少回来看奶奶,如今坐在穿戴整齐的奶奶身边,把奶奶这一辈子的好编成了调子,哎吆妈吆地唱个不停。
这人啊,无论在世时做过什么错事,死了就完美了,哪里还有半点不是?苏盼喜没有像姑姑那样嚎哭个没完没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奶奶的身边,紧紧地抓住奶奶的手不放,任谁怎么劝也不放开,仿佛怕一松手奶奶就会从她身边飞走似的。
那个披麻戴孝的孙凤霞,那个不要脸的孙凤霞,那个装腔作势的孙凤霞,那个心里发虚的孙凤霞,倒真敢来哭丧。“我的妈吆”,进了屋门刚嚎出一嗓子,苏盼喜就突然像只警醒的豹子,跳起来就张牙舞爪地向她扑去。幸好周围人多阻拦了她,才让那个惊魂失魄的孙凤霞有机会逃出了门去。
额的天啊!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此时是真的怕了她,顾不得在众人面前求全脸面,再也没敢来哭丧,像老街坊似的在外面吃了闲饭。
奶奶的灵堂摆了三天,苏立德感觉老母在世时也没能尽几天孝心,如今老母仓促地离去才悔之晚矣!以一种隆重的排场为老母发丧以慰慰藉。这活着没能享受他一汤一水,死了倒是还想弄个满面红光。
苏立德请了全村的老少爷们儿来帮忙,其中也不乏在账房当“总理”的王富贵。苏立德感觉在请王富贵的这件事上他还是赌不上这口气。虽然他恨王富贵睡了他的老婆,他的婆娘还堵着门口把王富贵家骂了,但人家毕竟是支书,村里但凡有个大事小事的,谁也离不开他。就算主家有心想不请他,但其他帮忙的人也不干,毕竟他们是蛇鼠一窝,只要一个来了,就得把全套班子都请来。要不轻则给甩脸色、糟践东西,重则都离开,让你无法发丧。就算受了窝囊气,你也得请!
何况村支书本来就是村里出头露面的人物,请他往账房里一坐,就赋予了他所有的指挥权。别小看那简单的一坐,那也叫一种“震势”,能把所有前来帮忙的人“震”得老老实实地干活。别人凭什么在那儿坐啊?还不让老乡亲们造了反!什么活都不给你干,就等每天喝饱你三顿酒,管你办不办丧事,管你埋不埋人呢!所以不是村里有点地位的人也不敢到账房里坐,坐了也会寒碜。
丧事当头的苏立德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在万般无奈以大局为重的情况下,还是哭丧着脸登了王富贵家的门,一个头把他磕来了。但苏立德看到王富贵在自己家里走进走出、吆吆喝喝的,心里也实在堵得慌,堵得慌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此时头上戴的孝帽子上,前面一块白布两边耷拉着的两个棉花球的寓意。
那可是老辈人根据实际情况发明流传下来的,是用来给孝子们遮眼睛堵耳朵的,就是让孝子们在办丧事的时候,看不了的不要看,听不了的不要听。你办丧事什么事全仗别人帮忙,既然是请别人帮忙就不要心疼别人糟践你的东西,就不要怕对你不满的人借机挑你个三长两短。
老辈人聪明啊,有预见啊,就是担心你看不了别人的行为,会在办丧事的时候和别人产生争执,才发明了这样实用的孝帽子,让你在办丧事的时候把眼睛遮上,把耳朵堵上,一切以大局为重!心里难受也没办法,谁让你死了人呢?谁让你有求于别人呢?不过,苏立德此时头上的孝帽子又比别人的孝帽子多了一种用处,那就是他见到王富贵时的遮羞布!这可是老一辈人没有预见到的用场。
三个守灵的日夜,亲戚们和本家们轮番上阵换了一拨又一拨,连苏桂芝这个亲闺女,都抽时间躲到屋里睡了个囫囵觉。但苏盼喜整日整夜地守在灵前,任谁怎样劝也不肯去休息,就算是长辈们给她端来饭菜,她也不肯赏脸吃上一口。苏桂枝央求她吃几口,她实在不好推托勉强地吃了两口,就呕吐了个惊天动地。身体因此又虚弱了许多,待发丧当日苏盼弟搀着她走时,她的腿就软得像面条了,每走一步膝盖都磕磕碰碰。
一阵鞭炮声响过,又一阵“二踢脚”上了天,管事的刘小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起灵了!”“吹打班”鼓着腮帮子奏起了哀乐,男女孝子们纷纷响应,哭声大恸,像打闷雷一样响彻云霄,苏立德肩扛着灵幡弯驼着背架起了车辕,大嘴一咧嚎出了一嗓子:“我的妈吆······”
哭吧!奶奶死了三天,他只顾着张罗发丧的事,哪有心情真正的哀伤?现在灵堂摆完了,丧席待尽了,所有该走的排场都走了,一切风光顺利,接下来就剩送老母上路了,也就能宽心地哭了。
哭吧,老母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这辈子算是没有妈了。妈是每个人最亲最爱的,活多大的岁数没了妈心里都会空一块。拉着奶奶灵柩的车缓缓地上了路,在街口拐弯处再一阵“乒乒乓乓”的二踢脚飞上了天,苏盼喜就忽然从麻木中惊醒过来,唤了一声:“奶奶慢走,等着妮子去陪你。”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增添了力气,挣开了苏盼弟的束缚一头撞向了奶奶的棺木,然后反弹到了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死虾般地痉挛缩成一团。
发丧的过程因此乱了好一阵子,腿脚灵便的人请来村里的大夫给苏盼喜包了头上的伤口。几个帮忙的婆娘们七手八脚地把昏迷的苏盼喜抬走,刘小年推开了看热闹的人们,又高声地吆喝了一嗓子“起灵”,才恢复了鼓乐,才恢复了哭声,灵车复又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