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晨光柔软得似小孩子的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脸颊。苏盼喜醒来后才发现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襟。她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全身的骨节虫啮般的难受。
她在阳光下乜着眼环看了一眼周围,麦子正是孕育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晨露和花粉好闻的香气。远处的麦田里飘忽着施肥浇水人的身影,一辆拉着灌泵的拖拉机正“突突”地向这边奔来。苏盼喜不想被人看到她在坟上,挣扎着站起身沿着麦田里的沟渠离开了。
走上了大堤,苏盼喜看到羊群正像棋子般地散落在堤外的草地上。奶奶死后,苏盼喜放的羊由赵满仓帮忙放着。苏盼喜这几年和羊群在一起,对羊有深厚的感情,就像对亲人一般,从来也没有打过它们、虐待过它们。
羊也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苏盼喜对它们好,它们就和苏盼喜亲。几天见不到她,心中大概早就想她了,看到她竟“咩咩”地欢叫着向她围拢过来,用头轻轻地蹭她的腿,伸着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手掌。
苏盼喜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眼睛热了。赵满仓走过来望着一脸憔悴的苏盼喜,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关心的神色。他说:“喜子,你怎么出来了,你应该在家里多歇些日子啊。”
苏盼喜听得出他的关心,心里一热,说:“满仓叔,这几天让你帮我放羊,麻烦你咧。”
赵满仓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你跟我还客气什么,都是挣的队里工分。这几天我替你放羊,队长给我记的一个工,我没吃亏。”
苏盼喜感觉向他说那些客气话也的确有些别扭。这些年他们天天在一起放羊,苏盼喜虽喊他满仓叔,可心中却从未拿他当过长辈。她可以在他面前哭,可以在他面前笑,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和他使小性子,苦恼无助的时候可以向他诉说,潜意识里是把他当成了大哥哥。几日没有见到他,苏盼喜的心里还有一种怪怪的东西。苏盼喜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到底因为什么,就是有种想看他又不敢看他的难受。
苏盼喜回到家里的时候,张巧舌和苏桂芝己经等在了屋里。
苏桂芝说:“喜子,你巧舌奶奶己经等你半天咧,那个孩子相中了你,让你奶奶来问你的回话来了。”
苏盼喜面对着她们,把身子倚在了卧柜上,低着头不自在地用脚尖碾着地。她又想起了那天夜里奶奶对她说的话,如果那个瘸子相中了她,就让她答应了这门亲事。就像奶奶说的那样,闭着眼随便摸一个人家也比这个家好。
“喜子,你奶奶己经走了,你又不肯去那个院,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也怪可怜的,倒不如早一点出了门,也算是有了自个儿的家。”苏桂枝叹口气,言外之意也是想让苏盼喜答应了这件亲事。毕竟她这个姑姑,看自己侄女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是心里不安,好歹嫁了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苏盼喜抿了抿嘴,面对着她们说:“我有个条件。”
张巧舌眼睛亮亮地望着她说:“闺女,想要什么你说,奶奶替你向他家讨要去。”
苏盼喜咬了咬牙说:“我不想要什么东西,我只要他一个月内娶我。”
张巧舌和苏桂芝听了都愣住了。
灼热的阳光带着火的热情烤焦了大地。
麦子熟了,大地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望不到边际的是金黄的浪,汹涌澎湃的浪。浪是香甜的,的,像刚出锅的白馒头,像端上桌的炸酱面,让每个渴望吃饭的人精神都亢奋起来,忙忙碌碌地往自家的地头跑,相互间用行动呼唤着:该开镰了,该开镰了。
灼热的阳光不但烤熟了地里的麦子,也烤焦了每个人的心。谁都知道抢秋夺麦的道理,这是在和老天爷抢光阴,抢秋夺麦啊,这可是在老天爷的嘴里夺食。
老天爷是什么人啊?他不是人!他是高高在上长着眼睛的真神啊,每天日出日落地轮回,勤奋惯了就讨厌别人懒惰。把他惹恼了可不得了,他会用狂风暴雨加雹子把你快到嘴的麦粒砸进泥土里,让你拣不起来、扣不出来,颗粒无收。
那就惨了!那就意味着一家人要一年中喝风挨饿地挨。这样的节骨眼上,庄稼人的心能不焦吗?
苏盼喜的婚期就是定在了这个节骨眼上,本来就低调,没有告诉什么亲戚,赶上了这大忙的季节,能来的人更少得可怜。
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不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哪能简简单单地委屈了自己?别人也许会因为冷清感到不舒服,但这更称了苏盼喜的心。在她看来,婚礼只不过是她离开这个家的一个过程,这个家己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她何必还要在乎一个过程!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苏盼喜每天依旧和羊在一起,只用最后两天的时间就打发了自己:一天给那群朝夕相伴的羊道了别,把羊鞭交到了小队长的手里,算是把工作交接了;一天去镇上赶了个集,给自己添置了两件衣服,就是两件,一件褂子,一件裤子。怎么说要嫁人了,也不能穿有补丁的衣服,好歹不能委屈了自己。完了,就不出屋地坐在家里等出嫁了。
这没妈的孩子不就这样? 没有人疼爱,没有人指导,婚姻大事也变得简单了。
“满仓叔,我走后你就把我那群羊放了吧,我舍不得它们,别人放我怕打它们。”
苏盼喜坐在炕上,目光透过窗口茫然地落在院子里,想起了给羊群道别的情景。她是真舍不得这群和她朝夕相处的羊群啊。她知道赵满仓人好,心细,不会虐待它们,所以才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知道了,”赵满仓说,“我己经跟队长说过了,你走后,不再安排别人放羊了,你的羊归我放,队长也答应了。”
“喜子,你能相信我,我很高兴,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对待你放的羊。”
苏盼喜感觉那天赵满仓说话怪怪的,情绪显得很低落,甚至还带着点儿伤感,说话时也不敢看她,眼神总是飘忽在远方收也收不回来。
看他这样,苏盼喜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升腾起一种酸楚,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句:“满仓叔,喜子舍不得离开你。”
赵满仓的身子轻轻颤了颤,然后低低地说:“喜子,记得常回来看看你的羊,它们会想你的。”
苏盼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说:“我知道了。”
她说完就转身跑着离开了,一路把泪水尽情地洒向了风中,竟没有了回头的勇气。
赵满仓看着她的背影,胸口忽然一阵痉挛的痛,让他忍住不佝偻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