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晓,武松与霜儿送李清秋一行出了新曹门。
随行者有李清雪、李清琴、解珍、解宝、樊刚并家眷人等。
送出二里,方回城中,归家时,东方才现鱼肚白。
西门庆早己在门前等候多时,见武松归来,急趋前施礼道:“兄长可算回来了,院中弟兄不许小弟取回车马,这却如何是好?”
武松瞥见西门庆身后云理守等人,遂将其拉至管事房。
彼时王世安正与方先生叙话。
众人见礼毕,武松坐定道:“非是不许大官人取回,实是大官人车中银钱己着人送回阳谷去了。”
西门庆闻言惊起,复又坐下,偷觑王世安与方先生,欲言又止。
武松道:“皆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西门庆苦笑道:“兄长这是何意?前番为蔡管事走货,按兄长吩咐行事,尚该分与兄长二千贯;青州买路钱该分三千贯,共计五千贯,己在阳谷为兄长备下。实不相瞒,小弟运来东京这两万贯,原是要孝敬蔡太师的。”
武松自怀中取出一个钱袋,道:“这些铁引约值两万贯,大官人且拿去。”
西门庆接过,叹道:“翟大总管吩咐,最好是用现钱,小弟己应承下来,这番又要惹得翟大总管不悦。”
武松问道:“且说说你寻蔡太师,所为何事?”
西门庆沉吟半晌,方道:“不瞒兄长,经商日久,方知有钱不如有权。小弟欲捐个官身。经蔡管事引荐,结识了翟大总管,费尽唇舌才求得他在太师跟前美言,说定孝敬两万贯。”
武松道:“两万贯?却是何等官职?”
西门庆笑道:“京东西路提点刑狱公事。”
王世安与方先生闻言,惊得险些打翻茶盏,武松亦半晌无言。
西门庆小心翼翼道:“莫非这官职太大?翟大总管言道,此事须得太师亲自面圣,请官家特批,故而要两万贯。”
王世安看了眼武松,笑道:“大官人还不快谢过将军?若非将军阻拦,只怕大官人此番要命丧东京。”
西门庆惊道:“押司何出此言?”
王世安道:“本朝乃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为士大夫?读书人也。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踏入仕途。本朝欲做大官,唯有三途:其一科举,凭真才实学;其二荫补,靠祖上功业;其三军功,以性命相搏。若要用钱捐官,至多九品,且是虚衔。大官人可知京东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乃西品实职,比郓州知州还要显赫,岂能授予白身之人?”
西门庆拭了拭额上冷汗,语气己虚了三分:“小弟亦知捐官不易,但闻蔡太师权倾朝野,天下官员半出其门,又有翟大总管作保,故而信以为真。”
王世安笑道:“出其门下,亦须有资历才干。大官人此番运现钱入京,犹如稚子怀金过市。莫看大官人在阳谷呼风唤雨,到了东京,太师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将大官人下狱问罪。”
西门庆满面惶恐,又道:“还有一事,请押司为小弟参详。那翟大总管为小女说了一门亲事,对方乃禁军提督陈洪之子,言那陈提督之妻又是内侍杨戬的养女,不知此事可否应允?”
王世安叹道:“大官人莫非忘了你那义弟花子虚?为何自李瓶儿嫁他后,便时常染病,日前更是一命呜呼?大官人命应伯爵到县衙递状子,说死得蹊跷。自花子虚继承花太监家产起,他的性命便被人惦记上了。李瓶儿原是梁中书侍妾,恰巧嫁来;蒋竹山本是大名府大夫,恰巧调至阳谷。大官人还不明白其中关窍?只怕大官人与陈提督联姻之日,便是家破人亡,财产被夺,妻女被占之时。”
西门庆再难自持,双手不住颤抖。
王世安又道:“只怕如今大官人的家业己被人盯上,想抽身都难了。大官人无打虎之能,怎敢与虎谋皮?”
西门庆扑通跪倒,爬到武松跟前,抱其腿哭道:“兄长救我!兄长救我!”
武松道:“大官人勿忧,正月里东京最是热闹,不如先出去散心,万事有我。”
遂唤来钱三,命其带西门庆等人游玩。
西门庆将装着铁引的钱袋放回桌上,随钱三出门而去。
武松收起钱袋,引王世安至仰宸阁。
二人凭栏而坐,武松道:“押司可曾到过东京?可要去游玩一番?”
王世安摆手道:“初来乍到,只是有许多话要与将军说,待日后得闲再去不迟。”
“我亦有诸多疑问请教,押司但讲无妨。”
“光明道【劳作即修行】之根本教义,系何人所提?”
“乃我所提,为的是便于屯田练兵,如今士人对此亦多有赞誉。”
“将军此言差矣,此教义恐成光明道大乱之源。光明道信徒多为底层流民,欲劳作必先有土地。如今天下田地,尽在权贵豪强之手。阳谷县疏浚盘肠河所得荒滩,寿张李氏都能拿出地契证明为其所有。属下临行前与县尊核算过,疏浚新增公田,至多可分与百户,而阳谷流民己逾千户。百姓占山为王,十之八九皆因无地可耕,将军本意不欲使方圣公效法明教揭竿而起,然此教义恐反促其造反。”
“当初我未曾深思。”
“其二,改变吃素教义,将军初衷当是为增强战力。将军可曾想过:为何佛道多倡素食?非为信仰,实因贫乏耳。若一道观不禁荤腥,因财力有限,恐高层酒肉不断,底层只能茹素,终致人心离散。明教为朝廷通缉百年而不倒,正因其教义规定上下皆苦修,入门皆为兄弟。说句不当的话,若教徒见将军住大宅、做高官、娶美妾,当作何想?”
“昔日公孙道长亦曾劝诫,然凡事有利有弊。”
“自然,有得必有失。其三,从前明教经文口耳相传,纵是教众亦难知其全貌。今光明道得朝廷认可,《太上光明经》公开刊印,必招致士人研习,甚或为投机而穿凿附会。如此虽可加速传播,提升声誉,却会使光明道脱离底层信众,沦为如佛道般晦涩难懂的教派。加之原先信奉虚无的大明尊,本不存在,故不会伤及信众;而今光明帝君代指官家,官府任何恶行皆可能归咎于官家。如此,原有教徒或仍信光明道,却如入庙烧香般,仅为遂愿,非为教义献身。”
“光明帝君代指官家,此乃正名之本,不可更改。”
“这些教义尚可借传播时更易,毕竟底层流民识字者寥寥。然最致命者,乃朝廷规定须纳五百贯购度牒,方为真信徒,否则视为叛逆。原明教信众,几人出得起这般钱财?而士人商贾或因光明道受官家推崇,纳钱入教,长此以往,光明道难免分裂:上层奉光明帝君,底层仍信大明尊。如此一来,无论是教主还是将军这护法真人,皆会在底层丧失威信,再无号令之能。”
“竟有这许多弊端?我与蔡学士商议多时,竟未察觉。”
“只因将军与蔡学士身在京城,未接触真正明教底层,不知其想法。属下在阳谷,听多了流民议论,故而思虑较深。”
武松叹道:“可还有他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