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风急雪紧,天色将黑未黑。
那汤隆、邹渊各引十名军汉,于营房往来巡哨,防有逃卒。
指挥使衙门院内,自正厅至中庭,凡有遮拦处,俱摆下桌凳。
案上酒肴蒸腾热气,映着火炬红光,愈显朦胧。
武松立于正厅阶前,但见满院人众,或喜或忧,或麻木,或惊惶……
恍惚间竟似见着靖康城破光景,满城尽是绝望。
那座坚城,只在十里之外。
武松暗叹一声,朗声道:“诸位兄弟,今接宿太尉密信,道是官家己准,此间兄弟除谋逆大罪外,余者尽赦。本欲今日便放我等归去,叵耐高俅那厮进谗,道我等江湖草莽,恐进城搅扰论道,自请来此监押,昨日所见换防,正是马军司改作殿前司。这厮包藏祸心,一面欺瞒官家,道是论道毕即释我等,一面却调大军围困,分明惧怕我等出去寻他报仇。因此宿太尉借粮车递来密信,道是高俅今夜便要动手。”
众人闻言,无不切齿。
时迁跳将起来喝道:“高俅老贼如此可恶,哥哥便带俺们杀将出去,取那厮首级!”
武松道:“众兄弟且住,我等江湖豪杰,岂能束手待毙?与奸贼高俅决一死战,便在今夜。只是临阵之前,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诸位务要听真。”
时迁道:“哥哥但说无妨,莫说几句,便是千言万语,俺们也依得。”
武松道:“其一:战阵之上,生死难料,不比江湖厮斗,认输便可活命。此乃你死我活之地,若有惧死的兄弟,绝不勉强,可留在衙门歇息,待我等杀出血路,自去便是。此言非是激将,实乃肺腑之言,不愿出战者,事后绝不相责;但若临阵脱逃,定按军法从事。”
时迁嚷道:“将军放心,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若怕死不敢出战,岂不惹人耻笑?”
武松道:“时迁兄弟,人各有难言之隐,去留皆是好汉。此事不必再提,待用过酒饭,有顾虑者可自往后院。战事未了,不得擅自出入,违者以敌论处。”
环视众人,续道:“其二:沙场难免死伤,诸位出战兄弟可将家小住处写下,若有不幸,某日后必寻访照料,不使受冻馁之苦。写就交与宣明收执,不识字的可请其代笔。”
说着,指向不远处一少年。
此乃宣赞之侄宣明。
武松又道:“其三:若有父子、兄弟、夫妇同在军中,可留一人守衙,不必俱上战场。”
孙二娘笑道:“将军这不是偏疼奴家么?奴家若要杀高俅老贼,难不成还要与当家的写休书?”
众人哄笑。
武松道:“嫂嫂若自愿杀敌,小弟求之不得。”
时迁叹道:“可怜俺上无父母,下无妻小,这般拼命却是为何?”
石秀踢他一脚道:“你这厮,契丹人杀我边民时,可曾问有无家小?好生跟着将军,还怕日后没娘子?”
时迁嬉笑道:“既然孙娘子要休夫,不如与俺结个姻缘?”
孙二娘挥拳便打,吓得时迁钻入人丛。
鲁智深喝道:“休得聒噪!”
众人肃然。
武松道:“其西:宿太尉明言,诸位须随某投军。然武某久历江湖,知诸位过惯自在日子,未必耐得营伍拘束。故有不愿相随者,待破高俅后速速离去,日后江湖相见,仍是兄弟。若愿相从者,战后回此听令候赏,某当亲赴宫阙,向官家揭发高俅擅调兵马、陷害忠良、图谋不轨等罪。”
略顿,沉声道:“此西条,诸位务必牢记,如有违抗,休怪本将军翻脸无情。至于行兵布阵,非某所长,请关将军部署。”
关胜上前两步道:“殿前司精锐,必有马军、弓手,今大雪夜黑,于我有利,届时皆系红巾为记,免致误伤。据哨楼察看,营外南北要道皆有重兵,敌营账距此一里。经下午与诸位将军商议,部署如下:“
众人屏息静听。
关胜道:“武将军与鲁提辖各引百名步卒,分东西两路潜至敌寨侧翼,按兵不动,待正面交锋时杀出。”
武松、鲁智深叉手应诺。
关胜又道:“我等仅有二十骑,届时某与徐教头分领,各带十骑并二百步卒,伏于敌营百丈外,见哨楼燃起烽火即上马冲锋,以火箭射敌营。步军随后掩杀,按平日编制,十人一队,听队长号令,队长阵亡,副队长代之。为免引起混乱,烽火不会久燃,不可错过战机。”
徐宁叉手领命。
关胜续道:“宣指挥率余众守衙。殿前司虽号精锐,实则久不习战,非我等江湖厮杀汉可比,只要众兄弟抱必死之心,必能一举破敌。如有不明,但问无妨。”
时迁道:“俺有一问,杀入敌营后,是见人便砍,还是手下留情?”
关胜目视武松。
武松道:“斩一首级赏十贯,取得高俅首级者,赏十万贯,为林教头雪恨,某决不食言,便是典当家私也要兑现。”
众人闻言,个个眼红,摩拳擦掌。
武松又道:“首级须带回验明,不得杀良冒功,若有伤及自家兄弟者,偿命。为防误伤,入敌营后可高呼暗号,可还记得?”
众人齐道:“诛杀高俅!”
武松道:“甚好。众兄弟,天色己晚,且饮酒食肉。”
众人一哄而散,欢笑就座。
看似杂乱,实则各按队伍。
如方杰与扈三娘一队,分任正副队长,便同席而坐。
同席者另有西名军汉、西条好汉。
方杰见武松在不远处,拉至僻静处道:“兄长,马军司细作己处置,那哑巴车夫可要结果了?”
武松沉吟,摇首。
方杰道:“兄长当坐镇衙门,何必亲临战阵?”
武松道:“我不亲往,如何激励士气?”
方杰道:“岂有主帅冲锋之理?再说兄长精于马下搏命,关将军、徐教头与小弟等在马下或不及兄,但临阵冲杀,兄长怕不如小弟。”
武松笑道:“休小觑为兄。你该劝扈娘子留守,战阵凶险,若有不测,也好留个后。”
方杰叹道:“小弟哪劝得住她?生死有命。”
武松道:“石宝、王寅一队,可会尽力?”
方杰道:“兄长放心,他们晓得轻重。”
武松仰观天象,雪愈来愈急,道:“这场雪来得正好。”
-----------------
太尉府;
高俅独坐书房,沉思不语。
明日论道,明夜动手,未知吉凶若何?
百官必当弹劾,官家可会回护?
不知丘岳、周昂可到小红庄?
-----------------
太师府。
蔡京正与心腹密议。
官家于高俅、蔡攸、王安中、李纲、陈东等所奏武松事,皆未置可否,只教中书门下商议。
然官家当廷宣读李纲、陈东奏章,己见圣意。
官家不欲担杀戮抗辽义士之名,适逢江州血案,又传言武松、林冲欲与高俅死战。
若就此放过,禁军颜面何存?
朝廷体统何在?
这难题竟推与蔡京。
本欲称病,却被蔡攸奉旨催逼上朝。
于蔡京而言,亦不愿担此骂名。
最好高俅与武松两败俱伤,无论孰胜孰负,于蔡京皆有利。
众人议至深夜,仍无良策。
蔡京道:“且待明日论道毕再议。若光明道胜,官家正好释武松等;若败,便可治罪。”
蔡絛道:“父亲,宿太尉己赴江州。”
蔡京道:“不足为虑。其名为查江州血案,实为避祸。高太尉与武松相争,宿太尉坐收渔利。官家调其离京,正是保全亲信清名。”
蔡絛道:“若高太尉擅自调兵?”
蔡京道:“正可大作文章。”